臨近傍晚，連婳與小陶二人站在了一個頗有些冷清衰敗的院落前。
這里就是白府別院，一個連正式的名字都沒有的院子。
大戶人家的院子，即使是府內(nèi)一個小小的偏院，至少都會有一個雅致的名字。但這個別院空空落落，似乎常年無人打掃，地面落滿了枯枝敗葉。
連婳踩到那些枯枝敗葉，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響來。
不過這里唯一的好處就是清凈，并且里面的花枝樹木也正因為無人修剪所以長得肆無忌憚，反而有了一種野性的生氣。
院門處的家丁放了行，連婳二人往院內(nèi)走去，只見不遠處便是一幢小閣樓，樓體晦暗，似乎已經(jīng)多年未整葺，朱漆都掉了不少失去了色澤。
小陶站在小閣樓前拉開嗓子喊道：“二夫人，連婳連姑娘來看你了。二夫人，連姑娘是二公子的朋友，特地過來看你的。”
小陶喊了半天，卻聽不到人應(yīng)聲。
“連姑娘，過來吧。”小陶說完就直接上前將閣樓的門給推開了。
這閣樓倒是不潮濕不陰森，南北通透，夕陽也正巧灑了些余暉進來，斑斑駁駁。
入了閣樓，小陶帶著連婳踩上了木梯，道：“夫人有可能在二樓西邊兒窗曬太陽?！?p> 果然，當兩人來到二樓西窗的時候，便看見二樓的廊子外斜躺著一個女人。
原本以為二夫人應(yīng)當是個年近五十一臉兇惡的婦人，但是連婳看見的卻是一個看似不到四十風韻猶存安靜得仿佛畫中人的女人。
這二夫人躺在廊子處，夕陽的余暉灑了進來，正好度了她一身。她著了身藕粉色的長裙，在夕陽下顏色不太真切，可看得出她身形姣好，一張白皙的臉龐上那雙眼睛微微閉著，似乎正在淺睡。
小陶兩步上前，連婳正準備阻止，可卻遲了一步，那小陶開口便道：“二夫人，連婳連姑娘來看你了?！?p> 這二夫人的睫毛微微顫了顫，而后睜開了雙眼。
連婳發(fā)現(xiàn)，這二夫人的眼睛黑得如同玻璃珠子似的，煞是好看。
“連婳見過二夫人?！边B婳福了福禮，一雙眼睛卻沒離開過這二夫人。
那二夫人似乎有些朦朧睡意，看到連婳之后思索了一會兒，才道：“你是當初白迦帶回來那個丫頭？”
“承二夫人還記得連婳?！?p> 二夫人緩緩坐了起來，斜倚著廊子，道：“當初的藥都毒不死你，你也是命挺大的?！?p> 很難想象如此的話從這般優(yōu)雅的女人嘴里說出來卻并沒有讓人覺得突兀，似乎她就該說這樣的話。
連婳苦笑一聲，道：“倒也不是毒不死我，而是我喝的所有的東西都吐出來了。”
小陶在一旁聽得云里霧里，但是卻懂了幾分，驚得一張嘴巴都可以塞下鴨蛋了。
連婳擺了擺手，道：“小陶你先到處走走吧，我與二夫人有些體己話要說?！?p> “不行！”小陶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道：“二公子說了，讓我寸步不離地跟著連姑娘！”
連婳默然片刻，而后笑了笑，道：“既然這樣，那你就不走了吧。但是我要與二夫人說的是不能夠讓別人知道的話，可你在這里的話是會聽到的，所以既然你不能走，那我就只有把你的耳朵刺聾，讓你聽不到了。”
小陶連忙捂上了自己的耳朵，似乎生怕被連婳給刺聾了，慌忙道：“連姑娘你可不能這樣對小陶?！?p> 連婳笑道：“那小陶就去樓下走走吧，這樓上就我和二夫人，也不會有什么事情。”
小陶猶豫了半天，才道：“那小陶就在樓下，連姑娘如果有什么需要就直接叫小陶?！?p> 待小陶離開后，連婳回身才發(fā)現(xiàn)那二夫人一直在打量自己。
“你也沒什么特別的，白迦是如何被你迷住的？”二夫人一雙漆黑的眼盯視著連婳，朱唇翕張，修長如蔥的手指撐住額角。
好一幅夕顏圖。
連婳苦笑，道：“其實我很特別?！?p> “哦？”二夫人挑眉，第一次聽一個女子大言不慚說自己很特別。
連婳卻是笑地苦澀，“世上很少有人，會被自己親娘一次次戕害。白迦算是一個，而我，也算是一個?！?p> 那二夫人先是一愣，而后竟突然呵呵笑了起來。
“難怪那孩子想要把你留在身邊，原來是同病相憐?！?p> 雖然確實是如此，但是當連婳聽到“同病相憐”這四個字的時候，卻仍然有些難受。不為自己，卻是為白迦難受。
“本來，我一直覺得親生爹娘要殺害自己的孩子這種事情并沒什么不可能，但是前些日子遇到了一位差點成為母親的女人，她告訴我，這世上沒有任何母親會狠心殺死自己的孩子?！边B婳說明自己來此的目的，“所以，我只是想來問問你，為什么狠得下心來，一次次要將白迦置于死地?！?p> 這二夫人換了個躺的姿勢，似乎思索了片刻，而后道：“你其實真正想問的是你自己的娘親吧，你想問問她，為何狠得下心來要將你置于死地?！?p> 連婳并沒有否認，這也是她這一生想要問妘連的唯一的問題。
二夫人唇邊漾開了一抹笑來，道：“其實，只有一個原因?！?p> 連婳看著二夫人，只見她笑得蠱惑人心，幽幽道：“一個母親，若是連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殺手，那只能是她并不愛這孩子的父親。甚至……她極度厭惡這孩子的父親?！?p> 連婳愣怔地后退了一步，可背后便是窗框，她便依了窗戶站著，腦子里面似乎一片空白卻又似乎鉆入了很多東西。
“多謝?！边B婳只是來問這么一個問題的，得到了問題的答案，她便可以離開了。
然而，連婳轉(zhuǎn)身后那二夫人卻又繼續(xù)道：“我不恨崛堂，我愛他?！?p> 連婳回頭，疑惑道：“那你為什么……”
二夫人冷笑，“我說了，一個母親若是連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殺手，那是她并不愛這孩子的父親。但前提是，這孩子，是她自己的?！?p> 連婳睜大了雙眼，“你是說……”
二夫人的笑容逐漸消失，那張精致的臉上是扭曲的恨意。
“那個女人，她明明已經(jīng)死了，卻仍然在崛堂心里，占滿了他的心！”二夫人的眼睛帶著恨意，卻讓連婳看到了她的悲哀，“崛堂憐那白迦生下來就沒了娘，便將白迦過繼與我，卻讓我發(fā)下毒誓此生此世不得說出此事！當年我為了讓崛堂多看我一眼，便收養(yǎng)了白迦。可崛堂呢，崛堂他的心里仍然沒有我！”
“所以你將怨氣撒在白迦身上？”連婳無法理解這個女人，此時此刻她才覺得，這個女人是真的瘋了。多年之前就瘋了。
“怨氣？不……”二夫人那雙美麗的眼竟帶出一股妖媚來，“你不懂崛堂?！?p> 連婳微微皺了皺眉，聽得那二夫人繼續(xù)道：“你以為崛堂不知道我這么些年來對白迦做的事？那是他默許的……”
“你們！”連婳袖中雙拳緊握，想起了當初剛剛將白迦從蓮花池內(nèi)救起后，他扯著連婳的衣角不放手的樣子；想起了那個一咳嗽就渾身抖動難受之極模樣的白迦。
雖然他是裝的，但是后來也聽他提及了，他在遇到師父之前，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崛堂需要的，是一個合格的繼承者?！倍蛉嗣看握f到‘崛堂’二字的時候，眼里都帶著嫵媚和向往?！叭羰前族日娴乃涝诹宋乙粋€弱女子手上，那么說明他不配成為白府繼承者?！?p> “瘋了！”連婳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二夫人的話。
“瘋？不，我沒瘋，崛堂更沒瘋……”二夫人笑笑，道：“你看，現(xiàn)在的白迦多優(yōu)秀。他終于可以不再優(yōu)柔寡斷，他可以將他認為的親娘禁錮在這個地方這輩子都休想再邁出去一步，他甚至幾乎快將白府架空……這些，正是崛堂一開始就想要的?！?p> 連婳扶著窗框站著，覺得胸口有些窒悶。
然而，背后一雙手卻將她扶住了。
連婳驀然回頭，卻見站在她身后的，正是白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