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讓人抬起那漢子放在馬車上,見那人春日里穿著一件單衣,看上去體質(zhì)甚好的樣子,卻全身抖若篩糠,嘴里不斷咕噥著:“冷,冷?!?p> “云琪,這看上去像是寒熱之癥。”熊廷弼是老軍旅,幾乎什么樣的疫病都見過,不覺有些陰沉的對李沐說。
“此癥若是寒熱之癥,不僅兇險異常,而且會大范圍的傳染的?!毙艹梢哺f道。
那孕婦自始至終幾乎未發(fā)一言,只是盯著她的丈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這位夫人,敢問你們夫婦是哪里人士,為何會流落至此。”李沐對那婦人說道。
“大人,我們是從家里逃出來的。”那婦人思忖再三,最終還是小聲的開口了,“我夫君得了重病,眼看就不行了,我們出門匆忙,求醫(yī)問藥,已經(jīng)花光了積蓄,實在是沒有辦法了?!?p> 說到這里,那婦人已經(jīng)泫然欲泣,只是斷斷續(xù)續(xù)著說:“可是夫君說,還沒有看到我們的孩子出生,他。。。他不甘心就這樣死,于是只好竊人錢財買那老參片頂著續(xù)命罷了。”
李沐坐在一邊,聽完未發(fā)一言。
若菡卻聽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轉(zhuǎn)身拉了拉李沐的衣角,美麗的大眼睛中滿滿的都是哀求。
“你這傻丫頭。”李沐嘆了一口氣,那漢子看上去絕非常人,應該身負些不差的功夫,這婦人說的語焉不詳,也不知是真是假,自己若是救人,更是不知是福是禍啊。
寒熱之癥,又名瘧疾,在古代是原本是不治之癥,且傳染性極強,是非??膳碌囊卟?,在這個時代,對付這種疾病,一般都是將病患大范圍的隔離,然后依靠自身的抵抗力和意志力去戰(zhàn)勝疾病。
在后世,自然有金雞納霜的這樣的特效藥治療瘧疾,可是在這個時候的大明,卻是沒有辦法找到金雞納樹這種海外的樹種的。
李沐隱約記得在后世,青嵩素作為治療瘧疾的特效藥,還幫助中國人獲得了第一個諾貝爾科學類的獎項,雖然提純青嵩素堪稱天方夜譚,但是從嵩草中熬藥的方法,卻是已經(jīng)在中醫(yī)中傳承幾千年了。
“罷了罷了,總不能看著一條性命擺在眼前,見死不救。”李沐心中決定,馬上吩咐親兵去采集嵩草,還注明要那種長在水溝里的臭嵩,而不是中國人一直喜愛的甘松(香嵩)。
一直以來,早在很多古醫(yī)書中都有記載嵩草可以治療寒熱之癥,可是所有的人都理解為有特殊香氣的甘松是醫(yī)書中記載的嵩草,誰能想到,那散發(fā)著奇怪味道的臭嵩才是真正的特效藥來源?
不多時,馬車緩緩前行,敕造寧遠候府已在眼前。
朝廷封李沐為寧遠侯之后,寧遠伯府按照規(guī)制當然要進行翻新和擴建,由朝廷撥款,遼東都司承建的新侯府比原來更是大了一倍不止。府內(nèi)陳設都出自工部派遣的專業(yè)工匠,雕廊畫棟,美輪美奐,可見李沐在魏忠賢和皇帝心中的地位,確實非同一般。
走進寧遠侯府,李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頓覺恍然隔世。
“哥哥!”剛進門,就見一個小小的嬌俏身影奔向李沐,一下子沖到李沐懷里,差點把李沐沖倒在地。
“小嫣,哎呀,又長高啦?!崩钽鍖櫮绲拿嗣牙锱⒆拥哪X袋,那正是李沐十五歲的堂妹,三叔李如楨的女兒李嫣,字云心。
其實這個年代大部分女孩子是沒有字的,只是李沐太寵愛這個妹妹,就自作主張的給她取了字。
“哥哥你回來了啊,小嫣好想哥哥?!崩铈潭阍诶钽鍛牙?,不住的撒嬌道。
“這丫頭。”李沐搖了搖頭,抬頭看見一位清冷如玉的翩翩少年出現(xiàn)在眼前,那少年生的英俊瀟灑,卻看上去頗有幾分冷漠和麻木。
見到李沐,那少年才展開一絲笑容,輕聲說道:“大哥?!?p> “云和?!崩钽逡残α耍骸霸趺礃?,家里還好嗎?”
這少年正是李沐的堂弟,五叔李如梅的獨子李碩,字云和。
“大哥不在家,自然不是那么的好?!崩畲T只是云淡風清的說道,但是看著李嫣的表現(xiàn),想必這段時間,尤其是李沐杳無音訊的那段時間,李氏遇見了不少的麻煩。
偌大的門楣,連個成年的男主人都沒有,豈能沒有人欺負呢。
李沐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外冷內(nèi)熱的性格,聞言,只是溫和的說:“云和,以后,有我在,一切都會好的?!?p> “嗯?!崩畲T肯定的點點頭。“云和相信大哥!”
“好了好了,小嫣,我們進去吧,總是在這中庭站著做什么,都凍壞了。”李沐溫柔的說。
“嗯嗯?!崩铈坦郧傻狞c點頭,卻不肯松開李沐的手,好像一松手,哥哥就會消失一樣。
一家人來到大廳內(nèi),見家中幾位長輩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了。
眼前端坐的正是李沐的母親,而這位端莊秀麗的女人,正是努爾哈赤的弟弟舒爾哈齊的女兒,換言之,是老建奴努爾哈赤的侄女,娥恩哲。(歷史上李成梁時期,遼東和建州的關系一直很曖昧,雙方都有密切的往來,李如柏娶了努爾哈赤的侄女是史實,故而遼東百姓時常傳唱:奴酋女婿做鎮(zhèn)守,不知遼東落誰手。)
當然,嫁到李家以后,娥恩哲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過這個名字了,家人多以二夫人來稱呼她,官方在籍的名字也改成了李恩哲。
無論娥恩哲出身何處,她都是李沐的親生母親,沒有人可以否定一個母親對于孩子的感情,同樣,繼承了原來的記憶的李沐,也不可能因為出身愛新覺羅氏而對母親有什么意見。
看到娥恩哲,李沐才想起來,自己的母親是努爾哈赤的侄女,而舒菡是努爾哈赤的孫女,嚴格意義上,若菡應該算是李沐的表妹!
這個問題在當時的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問題,和表妹在一起正是親上加親的好事。
可是李沐不同,他熟知現(xiàn)代遺傳學理論,知道近親婚配的危險性,這是一道在李沐心里跨不過去的坎,讓起初下定決心的李沐一下子難住了。
李沐來到大廳,跪在母親的眼前,沉聲說道:“不孝孩兒拜見母親?!?p> “我兒快快起來?!倍鸲髡苴s忙的扶起來了自己的孩子,看著李沐明顯黑瘦了不少的樣子,心疼的落下了眼淚。
其實家中還有地位更高的,就是大伯李如松的妻子武氏,只是現(xiàn)在李沐的地位水漲船高,已經(jīng)是世襲的寧遠侯,母憑子貴,這讓原本在家里因為是滿族人,幾乎都抬不起頭的娥恩哲,一下子成了一言九鼎的主事人。
“沐兒,這回回來錦州,就不會再去打戰(zhàn)了吧?!倍鸲髡艹砷L于馬背上的民族,騎射本領不亞于精銳的滿蒙士卒,馬上戰(zhàn)死是滿蒙民族一生的驕傲。
可是每一個母親的都是這樣的“自私”。驕傲由得他們?nèi)ィl都不能傷害我自己的孩子。哪怕娥恩哲也不能免俗,滿蒙騎兵再強大,她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是其中的一員。
“孩兒不孝,讓母親擔心了,母親放心,孩兒不走了,只要他們不來,我們也不會主動求戰(zhàn)的?!崩钽逭J真的對母親說道。
“唉?!倍鸲髡芄倘皇且呀?jīng)嫁到李家,又怎能不了解自己那些個叔伯,努爾哈赤老建奴吃了那么大的虧,一到冰雪消融的時日,又怎么可能不再次催動大軍,南下劫掠大明呢。
“罷了,沐兒,這位姑娘是?”娥恩哲看到若菡一直默默的跟在李沐的身后,也不說話,只是害羞得一雙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
這姑娘生的美若天仙,娥恩哲看著她的樣子,心中已是猜中了七八分,但還是問了問兒子,希望能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娘,她叫若菡,是。。。是。。。”
“是你中意的姑娘是吧?”娥恩哲笑著說。
“啊?是。。。孩兒不敢欺瞞,若菡出身。。?!?p> “出身?”娥恩哲奇怪的說,這位姑娘是什么出身,讓堂堂寧遠侯竟然無法開口。
“伯母。。。我是滿人。。。”舒菡輕聲說道。
“滿人?”娥恩哲突然笑了出來,看著局促不安的姑娘道:“巧了,我也是滿人,怎么,看不起咱們滿人?”
“伯母是滿人?”若菡驚訝的問了一句,小嘴幾乎都合不攏了。
“怎么,不像嗎?”娥恩哲笑著用滿語對舒菡說。
“那伯母豈不是。。。若菡的長輩。。?!笔孑找灿脻M語輕聲說道。
“我的伯父,就是如今大金的主人。”娥恩哲用的是滿語,也就沒有再稱呼娘家人為建奴了。
“啊?大金的主人?那是我的祖父啊?!笔孑崭浅泽@不已。
“你的祖父?”娥恩哲不覺沉下聲音道,“是哪一位貝勒爺?”
“是。。。八貝勒。。?!?p> “皇太極?”娥恩哲不做聲了,她敏銳的感覺這位若菡姑娘和自己的兒子之間情愫已生,可是皇太極的女兒,又如何能和大明的寧遠侯在一起。
自己嫁到李家的時候,大明和建州之間尚且沒有如此緊張的局面,甚至還經(jīng)?;ナ?,通商往來。
可是現(xiàn)在兩國已經(jīng)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大明朝廷怎么可能再讓自己前線手握兩萬軍隊的二品經(jīng)略使,去做奴酋的女婿?
至于遺傳學上的問題,娥恩哲暫時還沒有那個知識水準。。。
看見娥恩哲突然不做聲了,若菡的心也沉入了谷底,她轉(zhuǎn)而望向李沐,希望從他那里得到支持。
李沐也轉(zhuǎn)過頭來,看到那雙美麗的眼睛里希冀的光芒,心中不覺似如刀絞。
自己有勇氣面對來自敵國的壓力,來自朝廷的壓力,可是,怎么面對這上天注定的出生?
而偏偏這個理由,沒有辦法解釋給任何人聽,因為知識體系上的巨大差距,讓李沐縱然有千萬張嘴,也道不清這其中原委的萬一。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李沐狠下心來,只是淡然的看了若菡一眼,然后飛快的低下頭去,沒有再敢看她。
若菡突然微笑了一下,李嫣站在李沐的身邊,看到這位天仙般的姐姐的笑容,卻不知不覺流下眼淚來。
那雙美麗的眼睛中,滿滿都是絕望和了無生機的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