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轉(zhuǎn)眼間李清已經(jīng)在首陽村度過了一年光景。這一年時間，李清并沒有嘗試攀爬首陽山徑，而是每日勤練些武藝，并在薛子川家中讀書。
說起薛子川，此人雖然看起來一副山野老農(nóng)的樣子，但是飽讀詩書，少年時曾經(jīng)參與科舉，出仕玄霄，也在神都做過官，而且官品不低。前幾年年紀(jì)大了，這才告老還鄉(xiāng)，回到了從小長大的首陽山，安心在村子里養(yǎng)老。
此人通讀經(jīng)典，學(xué)問頗深，閑來無事常常教導(dǎo)李清一些學(xué)問，而李清也跟這個整天笑咪咪的老頭子很是投緣。
說來放眼整個首陽村，甚少見到世俗中的尖酸氣息，一來這首陽山腳下雖然算不上洞天，可實(shí)打?qū)嵤且惶幐５?，旁的不說，只說世代免賦一條，就讓這個本來就偏居山野的村子有了瀟灑出世的資本。大抵是仙人腳下，于是這個不算大可絕稱不上小的村子，又多了許多仙氣。比如村口那座小福神廟里的神靈，居然在村子里還有一雙年邁的父母尚在人世。比如滿腹經(jīng)綸的薛子川，入仕多年回到這里居然覺得自己滿身污穢。
但世事總有根由，首陽村能瀟灑的存在在這個世間，無非是因為這個村子在首陽山腳下，而首陽山上有個不說世間無敵但是起碼中州無人敢叫板的嵩陽大真人。
首陽山很大，大到這個村子有足足上千戶人家，首陽山也很小，大概也僅僅能在這滾滾紅塵中庇護(hù)這上千戶人家。
李清在這個世外桃源一般的村子里已經(jīng)住了一年了，有時候他甚至也會想，就這樣在這里住著，安安穩(wěn)穩(wěn)的渡過一輩子。也沒必要非要上山去，那條小路太過崎嶇，而這個村子又太過安逸?？墒桥紶柹钜谷雺簦€是會夢到那座在西漠狂沙之下毅然獨(dú)立的小驛站，夢到驛站里的父母，還有和自己一起長大的阿黃，于是第二天醒來，便又多了一點(diǎn)堅毅。
在首陽村呆的久了，村民們也漸漸的跟李清熟絡(luò)了起來。大家也都明白，眼前的這個少年，將來也許會登上那座高不可攀的首陽山。如果他成功上山那么未來很多年后，他就會代替山上那個青袍祖師，繼續(xù)守護(hù)著一千多戶人家的幸福和瀟灑。于是大家都對李清相當(dāng)友善，這肯定算不上巴結(jié)討好，但包含了足夠多的善意。這個存在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的村子，用不帶什么功利的熱情，投資著一代又一代的首陽山祖師。
而薛子川則是嵩陽祖師的子孫后代，這個致仕的老人家拿著族譜告訴李清，他已經(jīng)是嵩陽祖師第二十四代后裔了，至于祖師多少年歲，已經(jīng)沒有人能夠說的清楚。
這天拂曉，李清正在前院練功。練的是家傳的鍛體法門，一拳一腳虎虎生風(fēng)，趁著朝陽撒下，映射著汗水仿佛有神輝在手周身流轉(zhuǎn)。
天色微亮之時，薛子川老人從后院伸著懶腰走了過來，看到面前這個恭謹(jǐn)守禮的后生，眼中又多了一些欣賞。
嗯，很是見功夫的拳術(shù)，這個小娃娃已經(jīng)立身年余，卻沒有半點(diǎn)懈怠，是個好娃娃啊。老祖宗眼光倒是很好，若是他能盡除戾氣，說不定真的能夠拜入老祖宗門下。
薛子川上前，笑咪咪的招呼了一聲。
“李清，這么早就練功夫啊。”
李清一套路數(shù)走完，忙向薛子川見禮，說道：“薛師晨安，弟子打擾您休息了?！?p> 薛子川連連擺手：“說了許多次了，萬不能喚我為師，將來你若是拜入老祖宗門下，大家都要稱你一聲少宗主！”
李清赧然，心中卻有對首陽山這個傳承的種種不解。
“薛師，嵩陽祖師既得長生，為何不廣傳世人，不傳世人也就罷了，怎么連薛師這種子孫后代也都不得傳法。”
薛子川搖頭笑了笑，答道：“閻浮眾生何其多也，哪能個個都有長生的資質(zhì)。如若人人長生，別說人間，陰司也要大亂?！?p> “道家講，凡有九竅者，皆可成仙。老祖宗說這句話欺世而盜民。欺世是說欺騙一些凡人妄圖長生，盜民則是盜取一些百姓供奉香火，如此而已。事實(shí)上，人要長生，條件苛刻。一要有靈光，二要有法門，三要有仙緣。就像你這般人深埋地下，靈光卻透天靈而出三丈，被祖師察覺到的天人資質(zhì)，如今不也被一條羊腸小徑困在山下無法登山嗎？”
“人生在世，當(dāng)活的自在些，我從神都告老，回歸首陽山才覺得又做回了從前的薛子川?；叵肷穸汲粮∪氖d，何其可笑，況且就連我首陽山歷代宗主，也有壽不過百載的人物，我等凡人又豈敢強(qiáng)求長生?！?p> 薛子川灑然一笑，負(fù)手出了院門。李清跟在他身后，兩人邊走邊聊，不多時就走到了村口。
和所有村子的村口一樣，首陽村的村口也有一顆大樹。這棵樹是一顆積年的老槐，無比碩大，樹齡多少早已無法考究，樹蔭遮天蔽日，每年盛夏，都能蔭蔽出一大片避暑的福地。傳說這顆老槐多有神異之處，據(jù)說夏季避暑之時，心地善良之人周身就絕不會有蚊蟲擾身，而作奸作惡的人，則百蟲纏身，所以老人們常說“槐底不藏惡人，井下多有妖怪?！?p> 但傳說畢竟是傳說，村中老少對這個老槐雖然尊敬。但要說有多篤信這老槐，就見仁見智了。而李清卻對這老槐成了精靈深信不疑，因為他曾親眼看見滿月之下，小福神跟這株老槐樹竊竊私語，偷偷向他告狀，村中的誰誰誰做了什么什么壞事，老槐則滿臉認(rèn)真，煞有其事的取來一片葉子認(rèn)真記下，準(zhǔn)備下次這人來樹下乘涼的時候好生作弄一番。
兩人走到老槐樹下，薛子川也起了興致。找了個凳子，對著眼前的后生侃侃而談。
“老夫今歲已六十有四，大半生奔波在外，所見所聞尚算廣博。及至近年，才悟出一個道理，這世人來閻浮世界走上一遭，意義并不是在這世間羈留多久，而在你見了多少風(fēng)景，識了多少人物?！?p> 李清此時滿打滿不過十二歲年紀(jì)，哪里聽得懂一個老人的甲子唏噓，但心中也知道薛師旨在教授自己。低著腦袋沉思了一會，便抬頭問道：“薛師的意思是，人不應(yīng)該求長生嗎？”
薛子川一愣，然后嘆道：“那要看是各種長生了，似老祖宗那般大真人境界，悠游人間不知道多少甲子，何等逍遙自在。”說著他拍了拍身后的老槐，指著槐樹說道：“可是你看這株老槐樹，屹立在此也不知道多少歲月了，想來比老祖宗壽數(shù)還要長久的多，它也衍生出了精靈。可悠悠萬載過去了，它如今還是頑童心性，這種長生，要得么？”
“似扶家的那個小囡囡，據(jù)說是失足落水而死，老祖宗憐她凄苦，給立了生祠，封了神位。聽說現(xiàn)在也能夜游人間，香火不斷，便也算長生。這種長生，也要得么？”
薛子川口若懸河，但李清哪里能回答的上來他的問題。但是李清聽到薛師提起小福神，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薛師，小福神不是已經(jīng)是神靈了嗎？”
薛子川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反問道：“你聽誰說她已經(jīng)是神靈的？”
“嵩陽仙人當(dāng)初帶我上山之時，跟我說小福神已經(jīng)是陰神了，讓我少與她見面?！?p> 薛子川哂笑道：“連你也知道她是陰神，陰神與神靈豈可同日而語。那個小囡囡白日出游尚且不能做到，哪里能說是神靈。似這種陰神，就像一陣風(fēng)兒一般，便連兇悍一些的狗兒，一吠之下都能傷其精神，每日被附在泥塑的神像里動彈不得，半點(diǎn)不得自在，就算長命萬萬歲，又有什么意思？”
李清頓時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古靈精怪，經(jīng)常拿著玉如意敲他腦袋的小福神，居然如此脆弱?？墒撬潜袢缫獯蚱鹉X袋來分外疼痛，又是怎么回事呢？
李清哪里知道，凡人魂魄離體最是兇險，寒風(fēng)襲來，便凍的徹骨，烈火焚來，就遍身焦灼。要有香火護(hù)體，才能存身。所以孤魂野鬼最是可憐，若是春雷砸下，立時魂飛魄散。扶雨當(dāng)年幸賴嵩陽祖師親手雕了一柄玉如意，護(hù)住她魂魄，這才能安受三十年香火。便如凡間若敕封的神靈，就算香火不絕，能成為陰神的都少之又少。
思忖片刻不得其法，李清也就不再多想。只聽得薛子川口若懸河，仿佛又回到了在神都職事之時，指點(diǎn)江山。
“薛師，我等凡人該求長生嗎？”
“神鬼長生不足以求，大長生境界卻足以讓人奮身一躍?！?p> 說到這里，薛子川哈哈一笑，指著眼前十二歲的小少年大聲道：“李清，你天生靈光滿溢，這首陽山是你的法門，老祖宗是你的仙緣，你若是不想長生，不怕天打雷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