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朝天子一朝奴
朱常洛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入住這座只有皇帝才有資格住的弘德殿。此時此刻,他的內(nèi)心百感交集,既有君臨天下的喜悅,又隱隱的有一絲不安。這種不安來源于他打小就有的危機感,他總覺得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虛幻的夢,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夜之間他已經(jīng)是大明朝的皇帝了,這種劇烈地改變是他所無法接受的,他緩緩走上御座,沒有坐下,而是伸手撫摸著御座,心中感慨不已,陷入了沉思……
朱常洛是萬歷的長子,生于萬歷十年八月,按說皇帝對自己的長子一般都是很重視的,可惜朱常洛實在不是一個幸運的人,雖然身為長子,卻并不受萬歷喜愛,其中的原因源自他的生母,朱常洛的生母王氏原本是萬歷母親李太后身邊的一名侍女。一次萬歷去拜見李太后,偶遇正值妙齡的王氏,芳心大動,找機會臨幸了他。
萬歷原本以為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很快就把王氏忘到了腦后。誰想王氏居然懷孕了,消息傳到了李太后那里,老太太把萬歷叫去當(dāng)場對質(zhì),萬歷開始還不想認賬,等太監(jiān)捧出當(dāng)日的起居注時,這才啞口無言,只得承認,并遵母命,將王氏接入宮中好生照看。不久王氏生下了一個男孩,就是后來的朱常洛,萬歷迫于壓力,勉強給了王氏一個封號“恭妃”,之后就再無下文了。
當(dāng)時朝廷上下都知道萬歷專寵?quán)嵸F妃,根本就不喜歡王恭妃,連帶也不喜歡這個兒子,不過還是有許多朝臣覺得僅僅給王氏一個“恭妃”不合禮制,太輕了,紛紛上疏為王恭妃鳴冤叫屈,萬歷一概置之不理。
沒過多久,鄭貴妃也生下了一個男孩,就是后來的福王朱常洵,萬歷由于寵愛鄭貴妃,連帶對朱常洵也分外喜愛,不僅頒詔大赦天下,免朝三日,在宮中演戲慶祝,還迫不及待地加封鄭氏為皇貴妃,離皇后只有一步之遙。
如果不是因為萬歷發(fā)妻王皇后端莊恭儉,并無失德之處,皇后的桂冠恐怕早被鄭貴妃奪去了。同樣是兒子,王恭妃與鄭貴妃的待遇卻是天壤之別,朝臣們對此頗有意見,不斷有人上疏要求加封王恭妃為皇貴妃,理由也很充分,鄭貴妃生下朱常洵而晉封皇貴妃,王恭妃生下朱常洛卻不能封皇貴妃,是何道理?
以東林黨人為主的擁王派不顧萬歷的惱怒,執(zhí)意要求封王氏為皇貴妃,弄得萬歷十分不悅,更加討厭這個出身低微的長子。最后萬歷被迫勉強給了王氏一個皇貴妃的尊號,但是沒過多久王氏就帶著深深地遺憾死了。王氏死后朱常洛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大有朝不保夕的架勢。
當(dāng)時,朝臣們關(guān)注的焦點是“立儲”,由于萬歷皇后無子,太子自然而然應(yīng)該是皇長子朱常洛,這是毫無疑問的,人盡皆知??墒侨f歷卻保持沉默,從萬歷十年一直到萬歷二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后才被迫立朱常洛為皇太子,在這十九年間立儲一事甚至成為黨爭的導(dǎo)火索。
這場被稱為“爭國本”的立儲風(fēng)波,將朝臣硬生生分成兩派,以東林黨人為主的擁護朱常洛派和以浙、齊、楚三黨為主的擁護朱常洵派。兩派為了太子之位展開了曠日持久的大辯論。
萬歷自己也是想立朱常洵為太子,加上鄭貴妃的枕邊風(fēng),一度使朱常洛的處境到了十分危險的地步,萬歷先是推遲朱常洛接受教育,后來又企圖搞“三王并封”,降低朱常洛的身份,再后來干脆無限期推遲立儲一事。
在朝臣的強烈要求下,萬歷再也無法推遲,萬般無奈的于萬歷二十九年十月立朱常洛為皇太子,但他似乎并不甘心就這樣認命,遲遲不批準(zhǔn)皇太子出閣講學(xué),而且更令朝臣內(nèi)心不安的是被封為福王的朱常洵遲遲不前往封地就藩,以各種借口留在京師,暗中搞小動作。朝臣們乘勝追擊,要求萬歷準(zhǔn)皇太子出閣講學(xué),并催促福王早日離京就藩。鄭貴妃苦求無果,福王見無計可施,于萬歷四十二年戀戀不舍的離京就藩洛陽。
萬歷為了補償這個注定與皇位無緣的寶貝兒子,賜給他兩萬頃莊田、鹽引千計,成為當(dāng)時最富有的藩王。
福王雖然離開了京師,但朱常洛并沒有輕松下來,因為鄭貴妃還在萬歷身邊,朱常洛為了自保,也為了麻痹鄭貴妃,裝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躲在東宮,埋頭讀書,對朝政不聞不問。甚至在“梃擊案”發(fā)生后主動為鄭貴妃求情,希望不要追查下去,并斥責(zé)朝臣離間他們父子感情,朱常洛的這番表現(xiàn)令萬歷很是滿意,朝臣也不敢再多說什么。
回想自己十九年的太子之路,真可謂如履薄冰,提心吊膽,生怕有一絲一毫的閃失,他心中的惶恐,痛苦與委屈,誰又能體會到呢?如今終于熬到了這一天,從此以后他再也不需要裝傻充愣,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他再也不用懼怕任何人了,想到這里,朱常洛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主子------”
一聲稟報打斷了朱常洛的沉思,將他拉回到現(xiàn)實中,他十分不悅地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盧受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下面,他冷冷地:“何事?”
盧受畢恭畢敬地:“主子,方從哲、周嘉謨和李汝華等人已經(jīng)在文華殿等候多時了?!敝斐B灞亲永锖吡艘宦暎瑓拹旱恼f:“你剛才叫朕什么?”他還不習(xí)慣用“朕”這個字,有種很別扭的感覺。
盧受小心翼翼的說:“奴才剛才叫的是主子…”
不等盧受說完,朱常洛便打斷了他的話:“你的主子不是先帝嗎?先帝不是在乾清宮躺著嗎?你既然對先帝這么忠心,那就多去乾清宮看看先帝,省得先帝寂寞?!?p> 盧受聽了這話,汗唰的就下來了,卻連擦也不敢擦,哆嗦了半天才顫顫巍巍的說:“奴才領(lǐng)旨?!?p> “告訴他們,朕這就去見他們?!敝斐B逖a了一句。
盧受領(lǐng)旨出殿,望著盧受的背影,朱常洛恨恨的瞪了一眼,轉(zhuǎn)身出殿。
文華殿。朱常洛剛一進門,方從哲、周嘉謨、李汝華等人立即起身俯身叩頭,朱常洛坐在御座上,示意眾人平身。朱常洛親切地:“諸位愛卿,朕德才淺薄,實難當(dāng)此重任,先帝將江山社稷交托于朕,朕著實惶恐不安,尚賴諸卿的全力輔政啊?!?p> 方從哲上前道:“皇上繼承大統(tǒng)實乃眾望所歸,天下子民無不歡欣鼓舞,臣等定當(dāng)鞠躬盡瘁,輔佐皇上?!?p> 朱常洛很高興:“天下積弊甚多,百廢待舉,朕今日請諸卿來就是想知道該先從哪一方面入手呢?”
周嘉謨首先開口:“皇上,臣以為時下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增補缺員,使各部門正常運轉(zhuǎn)起來?!敝斐B迓牭健罢_\轉(zhuǎn)”一詞后,吃了一驚,他看看周嘉謨,問道:“周卿的意思是現(xiàn)在各部門……”
周嘉謨叩頭道:“恕臣直言,現(xiàn)在兩京十三省缺官嚴重,京師六部只有兵、戶、吏三部有堂官,侍郎則各部均缺員不足。前日,兵部尚書黃嘉善致仕,兵部如今尚無人負責(zé)?!?p> 旁邊的李汝華補充道:“不單是京師如此,地方上也是如此,甚至更嚴重,各省一個知縣兼理二、三縣政事隨處可見,有的州府甚至多年沒有堂官,政事荒廢,賦稅收不上來,戶部干著急沒辦法。”
朱常洛皺起眉頭,嘆道:“國事竟然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p> 方從哲這時才開口:“皇上,臣以為增補缺員當(dāng)自內(nèi)閣始,臣獨撐內(nèi)閣門面已經(jīng)七年了,政事千頭萬緒,而臣年老體衰,有心無力,疲于奔命,乞求皇上下詔增補閣員。”
朱常洛點頭道:“閣老所言極是,朕也是這么想的,必須盡快讓內(nèi)閣運轉(zhuǎn)起來,這樣,各部院、州府自然就可以逐漸步入正軌了?!?p> 停頓了一下,他又用征求的語氣問眾人:“諸卿以為誰是合適的人選呢?”
方從哲奏道:“臣以為吏部右侍郎史繼偕、南京禮部右侍郎沈榷可當(dāng)此大任?!?p> 周嘉謨一聽方從哲列舉的盡是浙、齊黨官員,心里不悅,插話:“皇上,臣舉薦何宗彥、劉一燝、韓爌以及朱國祚入閣?!?p> 這一串東林黨人的名字令方從哲和李汝華對視一眼,頓感不妙。
朱常洛顯然沒有注意到這里面的黨爭因素,大筆一揮全部同意,兩派皆大歡喜。
周嘉謨乘勝追擊,繼續(xù)奏道:“皇上,各地鎮(zhèn)衛(wèi)欠餉日久,軍心不穩(wěn),恐為隱患,乞請皇上發(fā)內(nèi)帑賞賜將官,以安軍心?!?p> 此話一出,旁邊的李汝華一臉怒容,直視周嘉謨,都知道李汝華為欠餉一事奔走呼號屢次上疏吶喊,甚至不惜觸怒萬歷,擅自挪用“金花銀”這些事朝臣們都是看在眼里的,誰想周嘉謨居然來這一手,在皇上面前公然搶功,李汝華豈能不憤怒?這口惡氣他實在咽不下。
朱常洛點頭道:“周卿所言極是,朕最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各鎮(zhèn)所欠軍餉不能再拖了----李卿?!?p> 李汝華出列:“臣在”朱常洛:“朕準(zhǔn)備撥內(nèi)帑二百萬兩給戶部,你看該如何分配才好?”李汝華略一思索,說:“臣的意思是一百萬兩立即解送遼東,用做遼東軍餉,另一百萬兩均攤到其它各邊鎮(zhèn)衛(wèi),賞賜將官,以彰顯皇上仁德愛人之心?!?p> 朱常洛贊同道:“朕看可以,就按你的意思,著戶部立即著手辦理?!?p> 李汝華:“臣領(lǐng)旨?!敝斐B鍩o意中看到角落里的盧受,臉上掠過一絲不悅。
他冷冷地說:“盧受,你服侍先帝這么多年,也累了,下去歇歇吧?!?p> 盧受顯然沒有察覺朱常洛的不悅,更沒有體會這話的弦外之音,本能的說:“伺候主子….伺候皇上是奴才的本份,奴才不累……”
他意識到說錯話了,趕緊改口。
話音未落,朱常洛已經(jīng)忍無可忍地厲聲喝道:“不累也歇著去!”
朱常洛的反應(yīng)如此激烈令在場的官員們都吃了一驚,盧受更是猶如當(dāng)頭挨了一棒,好半天才醒過神兒來,他顫抖著叩頭道:“奴才領(lǐng)旨…這就歇著去…”
說完從地上爬起來,默默地退出殿外,走到門口時一個踉蹌差點被絆倒,從背影看整個人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眾官員面面相覷,無人敢吭聲。
旁邊的方從哲有點看不下去,奏道:“皇上,盧受為人還算謹慎老實,伺候先帝兢兢業(yè)業(yè),并無大過….”
“謹慎老實?并無大過?-------哼”朱常洛冷冷地說,完了還哼了一下。
他接著說:“都是這個狗奴才蠱惑父皇,不理朝政,把個好端端的天下弄得烏煙瘴氣,讓老百姓背地里罵父皇是昏君,還說并無大過?--------狗奴才,砍了都難贖其罪!”
后面的話,朱常洛幾乎是咬牙切齒說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方從哲也不敢再多說什么了,悄然退入隊列中,李汝華看看他,方從哲看了一眼李汝華,兩人都低下頭默然無語。
散朝后,方從哲和李汝華并肩而行,旁邊經(jīng)過的官員不時的給方從哲問安,方從哲面帶微笑,一一點頭還禮,等到周圍沒什么人了,方從哲才切入正題:“茂夫,是不是還在生周嘉謨的氣呀?”
李汝華鼻子哼了一聲,憤憤地說:“他周嘉謨未免也太過分了吧,什么都想插手管一下,他吏部憑什么插手我戶部的事?真是欺人太甚!”
方從哲冷冷地說:“這叫借花獻佛,你看吧,出不了幾天,各邊鎮(zhèn)都會盛贊周嘉謨的仁德,而茂夫你只不過是個具體執(zhí)行者罷了,尤其是遼東的熊蠻子,至今還因為‘金花銀’的事對你耿耿于懷,這次恐怕要被東林黨人給拉過去嘍?!?p> 李汝華說:“這個熊蠻子不是楚黨的嗎?和東林黨也沒有什么交情啊,他會輕易投向東林黨嗎?”
方從哲背著手,緩緩地說:“有周嘉謨在,東林黨卷土重來在所難免,到時候別說一個熊蠻子,恐怕我們這些‘邪黨’也要土崩瓦解呀。”
李汝華吃驚的說:“有這么嚴重嗎?”
方從哲停下腳步,看看李汝華,說:“你沒看到剛才在召對時,周嘉謨一口氣舉薦了四個人,其中的劉一燝、韓爌都是東林黨的骨干人物,控制內(nèi)閣是他們的第一步棋,接下來就是在周嘉謨的策劃下,逐步控制六部九卿,這就是他們的完美計劃?!?p> 李汝華早已張大了嘴,好半天才說:“原來閣老對他們的計劃早已了如指掌?!?p> 方從哲擺手道:“老夫只是風(fēng)聞一點內(nèi)幕而已,不過有一點老夫確實沒有料到?!?p> “什么?”李汝華追問。
“就是不曾料到皇上登基始伊就迅速解決掉了盧受,要知道有盧受在一天,我們還不至于處于劣勢,可現(xiàn)在盧受被貶,接替他的肯定是王安。”方從哲說。
李汝華沉吟道:“這個王安跟東林黨人交情不淺啊?!?p> 方從哲點頭道:“是啊,王安素來和東林黨人交情深厚,一旦他出掌司禮監(jiān),我們和內(nèi)廷的聯(lián)系恐怕就要被斬斷了,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盧受被貶,內(nèi)廷中他那些徒子徒孫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p> 李汝華似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他似有所悟:“一旦王安控制了內(nèi)廷,我們就對皇上的情況一點都不知道了,而東林黨人通過王安卻可以上達天聽,處處搶在我們前面……”方從哲:“茂夫,有長進,終于抓住要害了?!?p> 李汝華:“閣老,那我們該如何應(yīng)對?”
方從哲嘆道:“目前只能靜觀其變啊?!?p> 李汝華:“閣老的意思是‘以靜制動’?”
方從哲笑道:“越來越聰明了。”李汝華:“承蒙閣老栽培教誨?!狈綇恼埽骸白?,到老夫府上,嘗嘗新到的龍井?!崩钊耆A滿臉笑容:“呦,這可是好東西呀!那李某可就要到府上叨擾一番啦。”
小屋里。一條白綾掛在房梁上,白綾下面已經(jīng)打成了死結(jié),一臉絕望的盧受顫微微地站到小凳子上,雙手抓住白綾,艱難地把頭顱伸進綾套里,他睜大雙眼,淚流滿面:“主子,您慢點走….等等奴才,奴才這就過去伺候您老人家……”小凳子被踢倒在地,一陣掙扎后,小屋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