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空山的山頂俯瞰,下嵃城的形狀近似于一個半圓形:最外圍是厚厚的城墻,從山的一端開始延伸,在下嵃平原上畫出一個半圓,然后在山的另一端停止。城墻由整塊的旬石堆砌,用蕁籽樹的樹膠進行粘合,石頭刀砍無痕,樹膠針扎無孔。城墻之上,十二座角樓依次排開,由守城衛(wèi)兵日夜看守。
城外,目及之處均是沃野,一條碎石鋪就的寬闊大道橫亙其中,通向視界的盡頭。大路兩邊則是一塊塊的農(nóng)田,此時田中的大麥長勢正盛,一刻不停的吸收著充足的陽光和水分。
城內(nèi)是各式各樣的建筑,最內(nèi)層——幾乎處于半圓的圓心位置——是金雀國的王宮所在,王宮建立在一座約有一丈高的石臺之上,圍繞著石臺的是一條人工開鑿的河流,河流約有五丈寬、一丈深。在石臺的中間位置,三座石拱橋相鄰而立。從石拱橋上走過,然后穿過石臺中開出的圓頂通道,一個上坡,便來到了石臺之上。再向前看去便是王城的城門,金雀王宮的建筑群大致可分為五層,由外至內(nèi)依次居住著衛(wèi)隊、侍官、仆人、王族和國王。
河的另一側(cè),緊鄰王宮的是一片府邸,這里面居住著金雀國的大臣、將軍和其他的貴族,這些建筑風格不一,大小各異,但無一例外的奢侈豪華:一丈有余的高大院墻,整塊厚重的漆木大門,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院,無不透露著金雀上等人士的奢靡無度。
再向外是十多條繁華的大街,一間間酒館、花樓、賭場、商店坐落其中,白天的時候,大街上人頭攢動、來往的商戶顧客絡繹不絕;而到了晚上,也并沒有完全安靜下來,街道里燈火通明,酒館、花樓、賭場里依舊人來人往。
街的尾端是一片整齊劃一的民居,下嵃城內(nèi)登記在冊的居民,每戶可以得到一座三間屋子并附帶一個小院的獨居,代價是在每年須多繳納一成的稅款;民居群落之外,則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零零星星的散布著幾百座木棚,這里是無土地農(nóng)民、破產(chǎn)者和無家可歸者的聚集地,他們的背后就是高大的城墻。
天色漸暗。
下嵃城的一個破舊木棚旁邊,被母親綁在樹上的江布眼看著太陽落下山去,又開始哀求她把自己放開。
“你不要拿點火的任務來唬我。我已經(jīng)同火役長講過了,今天你不用去了?!蹦赣H坐在木棚里,說話的語氣極為嚴厲。
怎么會不嚴厲呢?今天已經(jīng)是自己的孩子這個月第三次因為偷東西被人打了。城中糕點店的老板提著他找上門來的時候,他還在偷偷的往自己嘴里塞偷得的米糕。母親一邊道歉一邊拿出僅有的幾個銅子錢付給糕點店的老板。
母親極為要強,即便是已經(jīng)給過了錢,還是強迫江布喝下腐水,使他將肚子里的米糕全部吐了出來。
此時的江布饑腸轆轆的倚靠在樹干上,雙腿已經(jīng)幾乎沒有力氣支撐身體。
王城背后的對空山上樹立著兩個約有七八丈高的云雀雕像,雀身被金色顏料均勻覆蓋,雀身中空,里面是一座直通雕像徒頭部的旋轉(zhuǎn)樓梯,樓梯的盡頭連接著一個小小的平臺,平臺四周是若干面光滑的鏡子,看起來好像是很隨意的放置著,但實際上,其擺放的位置和角度都經(jīng)過精確的計算。每天傍晚的時候,火役長帶著江布(或者是其他的人,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江布),各自身背一桶祁樹的樹油,從山的另一側(cè)上去,然后順著旋樓梯登上平臺,將樹油倒在平臺中央位置的巨型油燈里。在太陽消失在地平線的時刻,火役長點燃油燈,燈火的光亮經(jīng)過四周鏡子的不斷反射,最終通過眼睛位置的鏤空發(fā)射出去。
江布朝著王城的方向看去,雕像的光已經(jīng)開始慢慢的亮了起來,只是與往常略有不同的是,今天發(fā)出的光不再是往常的純凈的紅色,而是透著一絲淡藍色的微光。那是因為在一年一度的金雀國祭祀大會之時,燈油里都會加上大量冕石粉,這種粉末燃燒時會發(fā)出藍色的光芒。
不過江布最關心的并不是這些:本來如果今天完成任務,他可以得到出來平常應得的工錢之外的半個銅子,而且城中的祭祀儀式結(jié)束后,還能去向祭祀儀官討要一些吃的。而現(xiàn)在的他除了能哀求母親盡早將他放開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母親,我知道錯了。”
“知道了就老老實實的待著,今天你就不要再想著去城里了?!闭f完母親便走進木棚里,把江布一個人丟在院中。
幾個孩子跑過來招呼江布一起去城里討要吃的,看見江布又被綁在樹上,便大笑著一起跑走了。
江布怔怔的望著遠處明亮的燈火,腦中想象著可能有的肉干、甜糕和糖果,以及他們充滿嘴巴的奇妙滋味,想著想著便慢慢的低下頭睡著了。
朗月當空。
金沙城的信役此時站在高地之上,極目眺望遠處被群山環(huán)繞的金雀國都下嵃城。雖然已是深夜,但透過淡淡的藍色煙霧,依然可以隱約的看見城內(nèi)紛繁的燈火。下嵃城本就是南方大陸上最繁華的城市,又恰逢金雀族人一年一度祭祀祖先的節(jié)日,更使得這座不夜城越發(fā)的熱鬧非凡。
但城內(nèi)依然沉浸在歡愉之中的金雀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們無比信賴的北境守護者、金雀國最為能征善戰(zhàn)的將軍武戈已經(jīng)在醉酒中被塔塔國祭司刺死。和他一起陪葬的還有兩個年輕貌美的柯古族舞女。而本以為固若金湯的北境衛(wèi)城金沙城也被塔塔王索多親手焚為灰燼。
對危情的敏銳直覺使得信役得以帶上密文提前逃出金沙城。經(jīng)過一整天的躲避式的奔波,他終于看到了下嵃城。
然而此時的他依然面色凝重:他的面前是被銀色月光籠罩的下康林地。林地里樹木叢生,樹冠遮天蔽日,似乎透不過一絲光進去,林子黑漆漆的,看起來讓人不禁膽寒。
一旁棕色的馬并不知道面前的危險處境,此時正貪婪的嚼食著地上的青草,絲毫沒有注意到主人慌張的神情。信役抬頭看了看月亮,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之后綁緊背后的包袱,轉(zhuǎn)身上馬,沿著坡路下了高地,朝著黑暗的森林狂奔而去。
林地里只有一條羊腸小道可以通過,那是很多年以前獵人部落在此處生活狩獵時留下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幾乎被兩旁的野草吞沒了。信役曾經(jīng)聽他的父輩們講過,當年金雀國的少王文季奉命攻打投降塔塔王族的柯古族獵人部落,最后一場戰(zhàn)役便發(fā)生在下康林地外的平原地帶。獵人部落最后的少王沮寒帶領著殘存的百余人,終究敵不過如日中天的金雀大軍,只好棄城逃進了森林里。年少氣盛的文季立功心切,不顧林地里的形勢復雜,沖進林地要追殺敗王,卻不料被沮寒反身伏擊而死。
想到這里,信役不禁眉頭一緊,他狠命的踢了一下馬肚子,棕色的馬立刻加快了腳步,箭一般沖進了森林里。
塔塔族小王子子休爬上高地,看著信役孤身一人沖進了林地,便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他躺倒在腳下的草地上,嘴里叼上一根草梗,一邊看著月亮,一邊靜靜的等待。不一會兒,安靜的森林里突然傳來了箭鏃急促的聲響、人的哀嚎和馬的嘶鳴。子休坐了起來,看到許多鳥兒從一片樹冠中慌亂的飛出,他的表情變得有些得意,那是只有年輕人在少不更事的時候獲得一點點小的成功才會表現(xiàn)出來的神情。
子休站起身來,死死的盯著林地的出口。沒多久,兩個身著黑衣,頭戴篷帽的人從林地里穿出,快步來到子休的面前。子休看到其中一人手里拿著包袱,便吐掉嘴里的草梗。然后三人轉(zhuǎn)身消失在高地的另一側(cè)。
過了不一會兒,幾只鳥兒盤旋著落回原來的位置。在它們的腳下,信役靜靜的躺在潮濕冰冷的土地上。他的脖頸中了一箭,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驚慌的馬此時也跑了回來,朝著信役睜著雙眼的臉上噴著熱氣。周圍的一切恢復了寧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下嵃城的最后一個清晨格外安靜。以往在東方剛剛露出一絲紅光的時候,城中的人們便開始了自己一天的忙作:上王方榘與金雀國的大臣、將軍在王城宮殿里一同商議國家的大小事項;行兵在校場操練或者在城中巡邏;農(nóng)人扛著鋤頭去城外的農(nóng)田耕作;被官府雇傭的破產(chǎn)者在大街上進行清掃和維修。
然而在這最后的早晨里,直到太陽完全升起,整個城中的宮殿、街道,城外的農(nóng)田里,都空無一人。金雀祖先的祭祀活動消耗了所有人的精力,此時他們也不過剛剛睡去沒多久。
江布在饑餓和寒冷中醒來。他拼命的從束縛自己的麻繩中掙脫出來,然后跌跌撞撞的來到大街之上。環(huán)視四周,祭祀儀式過后的祭臺上空無一物。他不由自主的抬起頭,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城樓上的祭臺。
城樓之上,守護祭臺的衛(wèi)兵喝醉酒之后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若不是因為是特殊的日子,恐怕這些人都要被上王發(fā)派到西南高原去開墾荒地。他穿過這些衛(wèi)兵,輕手輕腳的來到角樓里。角樓里滿是灰塵,只是中間那張放有祖先雕像的方桌格外干凈。果不其然,雕像前面的盤子里放著水果和糕點。
“終于可以痛快的吃上一頓了。”小男孩自言自語道。
正當他想要坐下來慢慢品嘗的時候,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了極其細微的聲音,那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呼喊聲。
“江布!”
哦,又是自己的母親。
江布有些沮喪,他必須得趕緊回去,要是晚了一會兒,恐怕又要被懲罰餓肚子了。但是面對著滿桌子的食物,這個面黃肌瘦的小男孩實在是心有不甘,他拿起一個香果放在懷中,可又覺得太過明顯,很容易被母親識破。他無奈的把香果放了回去,只拿著兩個拇指大小的甜棗攥在手里跑了出去。
天色已經(jīng)大亮,而人們依然處于沉睡之中。江布在走下城樓之前,又習慣性的朝著北方看了一眼。那是他的父親在許多年前奔赴戰(zhàn)場的時候離去的方向。自打他記事起,每到空閑或者是餓得發(fā)昏的時候,他便趴在小山坡上朝著北方看去。這些年來,父親從未回來過一次,他卻對那片區(qū)域的形貌了如指掌。
而今天再次看向那邊,他感覺到了一絲異樣:在極遠處的地平線上,已經(jīng)沒有了本該郁郁蔥蔥的樹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快速移動的黑色斑點。江布揉了揉雙眼,確定不是自己因為饑餓而產(chǎn)生的幻覺。而再次望去的時候,他終于看清楚了那黑色斑點究竟是什么。
塔塔人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