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追問姑娘芳名和身世是極為不妥的,但是日后姑娘要是知道我相問的原因,也許會理解虞某一二?!庇蓍冗@回是認認真真在問。
當此時,素楝覺得自己已經(jīng)看不清面前此人。
沒見到真人時,她曾以為他是個德高望重的老者,懷著一顆濟世仁心,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還在世。第一次見到時,覺得自己仿佛生處夢中,他出現(xiàn)的那一刻,仿佛自己的世界也不一樣了,原本內(nèi)心的一腔崇敬之情,仿佛從此刻開始,借著這海邊潮濕的水氣,慢慢發(fā)酵。而再次見到他,她突然覺得此人并不是那樣坦坦蕩蕩,和她心目中的英雄有所不同。但奇怪的是,她并沒因此感到失望。她相信他的解釋,他分享了他的故事。她覺得這樣的醫(yī)圣或許不完美,但比那完美的圣人、高高在上的神祗,離她更近了。
她看不清此人,可是卻分明感覺的到他就在她身邊,和她一樣,是個普通人。他自稱虞某,卻在初次見面時就讓自己叫她大哥,她應(yīng)該是相信自己而且不會傷害自己的。她以前從未在意這些細節(jié),也從未糾結(jié)這些表面稱呼,可是,她好像記得他們見面之后的每個細節(jié)。每個細節(jié),她都找不到任何理由讓她此時能心安理得欺騙他。她想,虞槿定是碰到了難處,需要阿婆的幫助。每年不是總有些知道阿婆身份的人不遠萬里來求助嗎?要是兩個月前,她肯定會領(lǐng)回家,央求著阿婆幫助他??墒?,如今阿婆不在,失去了朋友的她不能再冒任何險,她答應(yīng)阿婆的事一定要做到。就算是撒謊,她也不能多說一個字。
虞槿見素楝沉默不語,也不著急?!澳俏焕险呤悄銧敔攩??”
“是的。”素楝心想,反正張爺爺確實是爺爺,自己打小就是這么叫的。
“那你認識一個叫花信云的人嗎?”虞槿接著問。
素楝犯難了,這不是母親的名字嗎?說認識,還真的沒見過。就算她此時站在眼前,估計也認不出來??墒钦f不認識自己的母親,也有點說不過去。她依舊沉默。
“我知道,我的問題的確讓你為難。不如我來問,你想回答的就回答,不想回答的就跳過,如何?”虞槿絲毫不知道這個孩子在想什么,他也不愿因為自己的事再嚇著她。
“好?!彼亻行┎桓铱从蓍龋皇峭@漆黑的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暗夜中的大地。
“姑娘喜歡這靈島的黑夜嗎?”
“嗯?”素楝有些不敢相信,虞槿竟然沒問關(guān)于瓊花殿的事情。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太簡單了。
“當然喜歡,不論是黑夜還是白天,我都喜歡,沒有不喜歡的?!彼卮鸬母纱?。
“那你最喜歡這海島上的什么呢?”
“我最喜歡去镕金崖看日出,你去過嗎?來這里的人都想去,不過不是人人都能去。不過我看你可以。”終于不用再聊那些令她為難的問題,她的話匣子一下子被打開了。
“那你不光日出好看,星星也很美。在那里,感覺離天又近了一步?!庇蓍仍捯粼絹碓降?,后半句倒像是自言自語了。
“你去過嗎?你知道嗎,你是第一個和我想的一樣的人,在那里,感覺伸手就能觸到天?!彼亻朴行┡d奮。
虞槿在微弱的星光下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覺得她的這股歡樂勁像是也傳給了自己。自己的那些隱憂突然就消散了,他感覺自己正走在一條光明的大道上。而且,有個人陪著他走。
“不如我們?nèi)ラF金崖?”他突然來了興致。
“那你得先告訴我,這里是什么地方?!?p> “這里叫老虎崖?!庇蓍然謴?fù)了他那淺淺的笑,素楝覺得這才是自己認識的虞槿。
原來這里就是老虎崖。相傳這里是西海靈島最險的山崖,它的對面叫野豬嶺。相傳很久之前,這山有一條通道的,將這山一分為二。這高的一邊山上有只老虎,修煉成精,換話成一個勇士,愛上了經(jīng)過這山道的少女崖心??蛇@低的一面有一只野豬精,將崖心給生吞了。老虎為了給心上人報仇,與野豬精大戰(zhàn)七七四十九天,終于贏了。可他們的爭斗太過激烈,這海島也因此遭逢禍亂。還好這海島的世代守護者出現(xiàn),阻止了進一步的傷害?;野凑諔T例將此事上報天庭,少女得以轉(zhuǎn)世投胎,野豬精因無端傷人被變成了一座山,世代守護這靈島;而老虎精則因為與人間少女私定終身,亂了這世間的規(guī)矩,也被變成了一座山,就是這老虎崖了??墒羌幢阕兂闪松?,這老虎精也是深情的,它成了這海島上最高的山崖,可遠觀滄海,俯瞰野豬嶺。
第一次聽大熊講了這個故事時,她還在想,這老虎未免太過可憐,喜歡還分是人是鬼,是妖是怪嗎?只要是真心,就是喜歡一塊石頭也是可以的。而大熊,當時還一臉正經(jīng)的告誡珠珠,讓她不要對劉秀才過于投入,因為太美似妖。其實言下之意也有多多注意他這個大好青年,可是珠珠卻并未聽懂,當時只是覺得好玩。
原來這就是野豬嶺。她想在這里看日出,在那孤高的镕金崖看日出,和在這漫山叢林中看日出,感覺肯定不一樣吧。
她有些困,昨晚在萬蜃樓沒敢好好睡覺,今夜才剛好眠又被虞槿帶到這里來。她被擄來變沒穿鞋子,風從腳趾間流過,讓她感覺到這位置的特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是她是真的困。
虞槿瞄一眼這眼皮打架的素楝,還有漫漫的夜,他突然從枝椏中起身站立,這樹因此晃動的厲害。素楝趕緊抓住他的衣袖,他一只手掰開素楝的手,另一只挨著素楝的手又緊緊握住了她的。他一縱一轉(zhuǎn),身形極為優(yōu)雅,而下一刻,素楝已經(jīng)站在樹梢了。不對,是掛在樹梢。
虞槿將素楝拉起,手順勢移到了素楝腰部,輕輕攬著她,暗淡星光之下,他帶著她飛起來了。素楝的臉在這高空的涼風中,依舊滾燙。除了張爺爺,她第一次離一個男子這么近。風在耳旁呼嘯,夾雜著那令人好眠的氣味,是他身上的??墒悄呛魢[聲也掩蓋不了她咚咚的心跳聲,像靜夜里的雷鳴,像征戰(zhàn)前的擂鼓,千軍萬馬在此奔騰,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在她心里慢慢升起。她悄悄抬頭,依舊是那溫柔的側(cè)顏,那雙眼睛,比她看過的任何星星都要明亮。
毋庸置疑,她自己的輕功是不錯的,可這虞槿好像是天生就會飛一樣,在這高空如履平地。他不時點著這山間的高樹,卻從不停留。放眼望去,這靈島的群山,在微光中如蟄伏的猛獸,近一點的星子就是它們的眼睛??墒悄切┥?,看似是一整片,也呈現(xiàn)出深深淺淺的輪廓,讓人稍稍分辨就能區(qū)分開來。虞槿似乎對這山形格外熟悉,沒到一個地點,便短暫停留,跟素楝講這山水和樹木的故事。在這里長大的素楝,像是頭一回來到這山林,一切突然變得有趣而新奇,薄薄的衣衫,呼嘯的涼風,這一切原本讓她感到一絲秋意,可是在虞槿的陪伴下,反而有了一絲乘風破浪的豪氣。她想對著這夜色、對著這山風大喊,她想喊父親和母親,喊阿婆和爺爺,喊珠珠和大熊,喊她自己的名字。
聽說遇到一種山神,喊自己的名字,要是不小心答應(yīng)了,就要變成一棵樹,從此生長在這里;如果始終不答應(yīng),山神會滿足自己一個愿望。
她想答應(yīng),因為在這里成為一棵樹好像并沒有什么不好;她也不想答應(yīng),如果能滿足她一個愿望,她希望她的朋友、親人永遠幸福安康。
“快看,太陽出來了。”在這懸崖邊上最高的一棵樹上,并排坐著兩個人,一個清醒著看著那破地而出的太陽,發(fā)出萬丈金光。他的臉,在日光底下神圣而不可侵犯。
另一個人,睡眼惺忪,她揉揉自己的眼睛,有些不適。是太陽出來了,那金色的光輝瞬間將這群山點亮,那深深淺淺的綠色,那清晰曲折的山形,那山崖中若有若無的晨霧,都是她第一次見過的風景。光頭李口中的世外桃源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她靠著的地方溫暖而厚實,她感覺這一切太不真實,她恐怕在做夢。
“夙念,夙念,你的名字是取自‘夙世冤業(yè),一念俱忘’嗎?”虞槿喃喃道,他記得《九華悲情錄》的開篇便是這一句,書如其名,講的是九華之地所有的悲情故事。
“嗯?嗯?!彼亻牭接腥私兴拿郑悦院X得她應(yīng)該答應(yīng),因為在這里當一棵樹,真的很好,就像現(xiàn)在這樣。
“虞槿?”她也想讓虞槿變成一棵樹,長在她的身旁。
不過,不知道山神是不是現(xiàn)在立刻就要把她變成一棵樹,秋天就要到了,她想成為最高的那棵楓樹,顏色艷麗而招搖,想她的人一眼就能看見。而虞槿,怎么還沒答應(yīng)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