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日,醫(yī)院的回廊上,一個嫩生生的、穿著棒球服、反戴著鴨舌帽的少年人拎了一袋吃食,遞給一個中年發(fā)福的婦女,依稀能看出婦女曾經端秀的面孔上滿是愁容。少年人勸慰了她幾句,她抹了抹眼淚。
時至夜半,冬日細冷的風鉆窗而入,林如晤翻了一下身,清醒了過來,這種清醒的程度好像是她從不曾入睡過一般。她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在醫(yī)院的病房里,旁邊的病床上,她的母親正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她才漸漸松懈了下來。
此刻,在這個青年女子的腦海中回蕩著一幕幕荒唐離奇卻又具象連貫的場面,她一邊覺得最近壓力太大,是時候去咨詢一下心理醫(yī)生了,一邊還是不甘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其上空空如也。于是,她自嘲一笑,復又躺下,額頭上的傷口隱隱作痛,教她無法入眠,只能摩味著夢中的細節(jié),直到天亮。
昨天,課堂上,林如晤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幾行泰勒公式的展開推導,然后解釋起多變量情況下,這一冗長的式子在期權估值上多方的應用。臺下的學生,除去僅有三四個是目光如炬的,其余的或是低頭玩手機,或是交頭接耳,時不時地還迸發(fā)出幾聲竊笑。她奉勸似地警告道:“下面我要說的是重點中的重點,不記錄可是要后悔的?!?p> “林老師,”悉索聲中出現(xiàn)了一個領頭的,“這是期末必考的意思嗎?”
一聽此言,滿堂學生哄然:“林老師,多透漏些考試的內容吧!”,“對啊,針對性強點兒,不然背得太多了!”,“同情我們一下啦!”,似有逼供的架勢。
林如晤胸口悶著的火苗像是被澆了一桶油,在一瞬間噼里啪啦地爆竄到腦門。她眉頭一皺,粉筆一扔,就要發(fā)作,忽記起上次開會時強調的老師態(tài)度的問題,氣勢不得不弱下了幾分,但被強行壓制的怒氣卻驅趕著她的注意力逃向了窗外。雖然已是深冬,但南方的樹木從不凋零。
五六年前的某天,林如晤背著沉重的書包從圖書館出來,畢業(yè)論文里的算法在仿真實驗中又遇到了問題,但這并不是她眼角含淚的原因。她的男友剛才來了一通電話,說已經幫她訂好了回國的機票,一張。其實她早就料到了他們畢業(yè)后肯定會分手,為了容納那種臨刑前倒計時般的空虛和痛楚,她的精神和心胸被迫拓寬、拔高了好幾個維度??斓脚c導師預約的時間了,她在巴士站臺靜候著,即使在夏季,英國的風也并不溫暖,她的心田里吹起的風亦是微涼。她抵著寒意,擦干了眼淚,還是要踏上巴士,還是要開向前方,還是要堅持著所謂夢想的東西。
林如晤追憶至此,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天車窗外均勻的藍天,垛狀的低云,蒼蔥的植被。這是用更加不愉快的記憶來舒緩補償的心理機制嗎?她又聚攏了自己的精神,嘆了口氣,繼續(xù)書寫公式,黑板再次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此起彼伏的噪音在她背后卻還像是不停沸騰的滾水。
林如晤的母親李東美托了幾次關系才讓她擠進高校的面試名額,她經過層層篩選,漫長的試用,終于獲得了這份普羅大眾眼中女性比較適合的工作。她本身也喜歡學術,便滿腔熱情地投身到這份事業(yè)中。幾年下來,她已改變了惜字如金、不善交際的個性,成長為一位老練的教師。雖然,各中權力的傾軋、利益的爭奪、考核的掣制等等讓她在事實上既無法徹底融入此圈,又無法取得可標榜的建樹,但是其他老師不也是一樣嗎?所以她理直氣壯地忽略了已被蠶食到所剩無幾的生存意義。
公式寫完了,林如晤也在公式中找到了平靜,她淡漠地看著這群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興奮的學生,腦子里忽地一地白光,腳下一軟,身體不受控制,摔在地上。
喧嚷的教室沉靜了一兩秒,瞬間炸開了鍋,有幾人喊道:“我就說剛才...”,“別扯有的沒的了,快打120!”,“我去找隔壁的老師!”,...
天亮了,醫(yī)生給林如晤做完例行的檢查后,同意她出院,并囑咐她好好地休養(yǎng)幾天,調節(jié)一下神經,可已經是期末了,她明天就得去上班?;丶业穆飞?,林如晤和李東美逛了逛附近的超市,買了不少食材和零嘴作為調養(yǎng)的儲備。提著大包小包剛到樓下,林如晤收到了一條簡訊:我已到你家。這條短信的署名讓林如晤懷疑自己的眼睛也因為敲到腦袋出現(xiàn)了連鎖反應,想通后她就沖母親翻了一個白眼:“我跟你說過多次,不要老去麻煩別人。李珊嵐就算了,我真沒醒過來,你再去通知他也不遲?!?p> 李東美呸呸了幾聲,拍了一下她的后腦勺:“你們這么多年的老同學了,你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剛好他也從捷克回來了,我就跟他提了一嘴。是他自己一定要來的,又不是我叫的他!”
“你的意思那么明確,他還能拂了你的面子?以后就別再難為這可憐的老同學了。你是想情感綁架,讓他娶我?還是你自己要認他當兒子?”短暫的清凈還沒到來,就要在身虛體乏之時耗費體力和腦力來應付這闊別重逢的尷尬場面,林如晤止不住地蹦出一連串的抱怨。
真是傻子說傻話,她母親心想,這不正是一個重拾舊日情誼的大好機會嗎?即使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疙瘩曾有所疏遠,但時過境遷,如今不還是兩個知根知底的、男未婚女未嫁的大好青年?林如晤的父親早逝,他的親戚也都分散在一些地名拗口的邊陲城鎮(zhèn),早已不復相見,更別提相互照應了,自己的妹妹妹夫一家雖在林如晤成長的過程中幫襯了不少,但畢竟不是一家人。這個只有她和女兒組成的家庭亟需一個男性角色,她的女兒決不能像她這樣孤獨地活著。前不久她辦理了退休,正好把全副精力都投放到找女婿這項事業(yè)上,然而就在剛剛她氣惱地發(fā)現(xiàn)林如晤在參加工作幾年后情商還是跟學生時一模一樣,沒有絲毫的提升。她正要好好教育林如晤一頓,忽然門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身材窈窕、面如皎月的女子,她是林如晤的表妹,李珊嵐。
李珊嵐穿著圍裙,身上帶著油煙味,一手還拿著大湯勺,看到她們的情狀,翹起她那豐盈的嘴唇,問:“你們真是稀奇,到自己家門口了還不進來,在門口嘟嘟囔囔的。怎么,林如晤,你是不想見到我嗎?”
她這幅精力旺盛的樣子豁然出現(xiàn)在林如晤的眼前,顯得格外地扎眼。林如晤有氣無力地表示了歡迎,表妹那原本就藏著喜色的臉蛋立馬撥開了虛掩著的愁態(tài),沒遮沒攔地說道:“你看起來沒怎么樣啊,難為我知道你剛出院,親自為你買菜下廚!”
林如晤知道李珊嵐的工作忙碌,也沒想到在姨媽姨丈出游時,她能過來幫把手。但是,心里的潛臺詞不適合說出來,這本應該是人類的基礎共識,即使是最熟悉的親眷也不應該例外。
李珊嵐會如此驕傲不羈,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在李姓的十親九故中成就了史無前例的優(yōu)秀。小時候,林如晤的聰明漂亮確實小有名氣的,但后來者居上,她考上了比林如晤好得多的名牌大學,畢業(yè)后進了一家在一線城市的外企。沒幾年,就靠自己的能力在市中心最昂貴的地段買下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住處。她之所以會屈尊回到江城,完全是因為她的父母不肯離開故土。她是個孝女,于是申請外調到分公司,沒過多久,又晉升成了分公司的高層。
林如晤認可甚至羨慕李珊嵐身上這種進階的品質和才能,卻也厭煩它們帶給她的調性,回道:“希望吃了你做的飯,我不會又被抬進醫(yī)院?!?p> 李東美聞此言,忙推了一下她女兒的肩膀,以示懲戒,隨后,摟著外甥女一起進了廚房,甚至沒顧得上招呼在這間狹小客廳里的第四個人,也就是剛剛引發(fā)她跟女兒爭執(zhí)的那個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