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武關戰(zhàn)事爆發(fā)后,大同宣鎮(zhèn)像是事先商量好一樣,任憑戰(zhàn)事如何激烈,不發(fā)一兵一卒,坐等寧武淪陷。
盡管知道秦王在寧武關內(nèi),盡管京師屢次催促,兩位總兵還是作壁上觀,不過這次公開藐視皇帝權威,為兩人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倘若兩人對朱由檢有更清醒的認識,就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寧武關前血流成河確實精彩,看了這么多天,他們也算看出門道。
一路東進攻無不克的順軍,在寧武關吃了苦頭,順軍進攻暫時停滯后,堅守城內(nèi)的明軍也無力反擊。
援軍是不用想的,周遇吉向太原總兵、山西總兵連發(fā)了幾封求援信,宣大各鎮(zhèn)沒有任何回應。
朱聿鍵對這些貪生拍死的總兵副將們深惡痛絕,不過他也能理解,眼下戰(zhàn)局尚不明朗,作為生力軍的宣大兩鎮(zhèn),待價而沽當然是最好選擇。
南街街口。
層層疊疊的沙袋后面,虎蹲炮佛朗機對著街口,炮身用麻袋遮掩,殘兵橫七豎八躺在四周,鼾聲如雷。
這是寧武關最后抵抗力量,城內(nèi)能動彈的,就剩這些人了。
死去的人是幸福的,至少他們能睡去。
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修羅戰(zhàn)斗。
明軍眼皮浮腫,蓬頭垢面,烏漆嘛黑,眼眶深陷進去,精神恍惚,他們手里拿著大蔥,困了就咬兩口,如果不吃大蔥,靠在沙袋上就會睡著。
東門淪陷后,明軍撤往南街,做最后一搏。
周總兵身負重傷,左腿被箭射中,秦王令他撤退,被他拒絕了。
周遇吉說自己跑了半輩子,不想跑了。
他要留在寧武關,和流賊同歸于盡。
朱聿鍵給周遇吉包扎好傷口,抬頭望向周總兵:
“聽說元旦朝賀,皇上在百官面前提起你,他說你忠勇可嘉,是大明脊梁?!?p> “皇上真的說過?“
周遇吉手下家丁將火藥搬進甬道中,火藥被堆成小山。
周遇吉依靠在小山上,喘著粗氣,雙眼血紅望向城外。
城外,順軍屠殺還在繼續(xù),明軍傷兵竭力拖住登城流賊,為同袍撤退爭取時間。
明末戰(zhàn)亂是大熔爐,錢謙益這樣的大儒變成水太涼,周遇吉這樣的投機者變成了真英雄。
沖上城頭的老營戰(zhàn)甲接連砍翻兩名明軍弓手,勢不可擋,躲在盾牌后面的朱聿鍵伸出長槍,刺穿對方咽喉,血花濺了他一臉。
“秦王年輕有為,你才是大明棟梁,不可限量,可惜周某看不到了,”
周遇吉從家丁手里接過火藥引線,喝令家丁離開,他手舉引線,手指顫抖。
“皇上會贏,李自成,多爾袞會死,我找過算命先生,給大明算過一卦,”
他臉色變得凝重,拖著失去知覺的腿,面朝東北方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地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血。
“闖賊登城了!“
城頭血雨飛濺,明軍傷兵像雨點般從城頭跌落,血花四濺。
”都走吧!我一個人在這里,”
朱聿鍵撿起一把缺口順刀,朝甬道外退去,他走了幾步,回頭喊道:
“周總兵先去一步,我很快就下來了!”
周遇吉癱坐在火藥上,緩緩將火折子伸向引線。
朱聿鍵腦子里嗡嗡亂響,無數(shù)聲音在他耳邊低語。
寧武關失守了,周總兵殉國了,流賊東進的阻擋沒有了。
還有最慘烈血腥的巷戰(zhàn)。
他艱難在廢墟中跋涉,步履蹣跚,一邊收攏潰兵,準備做最后搏殺。
順軍已經(jīng)突破西門,老營精銳沿垛口攀援而下,從里面打開城門,迎接大軍進城。
李自成勒馬眺望,目光中露出陰狠之色,他在寧武關前耽誤太多時間,小小寧武關打亂了闖王部署,接下來的太原、大同,是否也像這樣難打,無論如何,他都要將朱聿鍵碎尸萬段。
轟隆一聲巨響,李自成胯下的戰(zhàn)馬揚起前蹄,嘴里發(fā)出慘烈嘶鳴,沒來得及抓緊馬鞍,被沖擊波掀翻,摔倒在地上。兩名親衛(wèi)正要上前扶起,忽然被眼前景象震撼。
以西門為中心,寧武關西部長達百步的城墻,像江濤海浪,猛烈翻滾,城墻輪廓扭曲成夸張的形狀,半空中彌漫著煙塵灰土,無數(shù)殘肢剩體飛入半空,夾雜著各種凄厲慘叫聲。
巨大的沖擊波撼動兩軍陣地,撼動順軍大帳,近十萬人被這聲爆炸驚動。
朱聿鍵已經(jīng)來到南街,來到街壘前,他緩緩坐下,抬頭望向北門,那邊升騰起一個巨大的蘑菇云。
“李闖會死的,建奴會死的?!?p> 他靠在沙袋上,腦袋混混沌沌,記不清自己多少天沒合眼了。
作為寧武關明軍統(tǒng)帥,他必須保持清醒,親眼目睹士兵一個個死去,一個接著一個,成百上千,成千上萬。
朱聿鍵知道自己也會死在這里,他已經(jīng)不在乎援軍走到哪里,一個聲音在半空響起,和藹可親,是逝去多年的叔父。
白發(fā)蒼蒼的老福王正面目慈祥的望著自己,朱聿鍵心中莫名溫暖。
朱家子孫要在地下相見了。
或許皇上也會很快下來。
念想一閃而過,老福王不見了,陰風吹過,周遇吉拎著炸飛的胳膊站在面前,嘴里嘟嚕著什么。
秦王被驚醒,遠處,出現(xiàn)踏雪聲和鎧甲摩擦咔咔聲,順軍踏著積雪,穿過北街,朝這邊逼來。
“闖賊要來了!闖賊要來了!”
明軍紛紛驚醒,向北方望去。
“弓手上兩邊瓦房,射一箭,換一個地方,快!“
“炮手裝填火藥!”
“剩余人都用火銃!等我號令,等流賊近了,再一起開火!”
沒有太多廢話,明軍立即忙碌起來,弓手埋伏在臨街窗前,火銃手手持火銃,炮手緊張裝填彈藥,準備迎接最后的戰(zhàn)斗。
煙霧彌漫,殘垣斷壁,來不及拔去的火箭還在燃燒,三五成群的戰(zhàn)甲形若鬼魅,手持兵刃,四處游弋。
寧武關之戰(zhàn)進入第八天,李自成和他的大順軍,被徹底拖入泥潭。
順軍的東征,現(xiàn)在變成件得不償失的事情。
每日都有傷亡,攻打寧武關僅僅是為了報復,到底能攻掠多少,已經(jīng)不是他們最關心的事情。
劉宗敏不止一次說,等攻下寧武關,定要將朱聿鍵那兔崽子千刀萬剮。
在流賊強大攻勢下,寧武關守軍傷亡慘重,周遇吉將甬道火藥點燃,在爆炸中化為灰燼,給他陪葬的還有兩百多老營戰(zhàn)兵,皆劉宗敏精銳。
城墻被徹底炸毀,登上西門城頭的順軍無一幸存,殘肢剩體像雨點般灑落一地。
順軍被爆炸震得頭暈眼花,一些人雙耳失聰,在廢墟間亂竄。
佇立觀戰(zhàn)的劉宗敏面如死灰。
此戰(zhàn)之后,劉宗敏麾下折損大半,損失上千人馬,勢力一落千丈。想到自己以后要看李巖臉色,他揮舞順刀,指著倒塌城墻,對身后不到兩千的老營咆哮:
“奶奶個腿!殺光!殺光他們!”
塵埃落定,老營如潮水般涌向廢墟缺口,各人揮舞順刀,對明軍傷兵一通亂砍,連冰冷的尸首也不放過。
明軍頑強抵抗,誓死不降,給順軍造成巨大損失。戰(zhàn)甲傷亡三千,老營損失一千,至于那些填壕的流民,根本無法統(tǒng)計。
順軍被困在寧武關,原本捉襟見肘的補給,現(xiàn)在陷入絕境。
實際上,即便現(xiàn)在攻下寧武,將明軍趕盡殺絕,此次東征也已經(jīng)是得不償失。
要么繼續(xù)向東搶掠,與宣大鎮(zhèn)惡戰(zhàn),要么退回陜·西。
在冰天雪地跋涉數(shù)月,回到陜·西,很難想象士兵不會嘩變。
更嚴重的是,在山·西沒有堅固后方,一旦撤退,便會陷入潰敗??赡苁艿酵督得鬈娺M攻,死無葬身之地。
至于接管山西的是宣大,建奴,還是朱由檢,李自成已經(jīng)無心考慮了。
唯一需要考慮的是如何盡快脫身。
中軍大帳,眾將議論紛紛。
“讓劉芳亮加速北上,牽制明軍兵力,咱們繼續(xù)向東打,一直打到北·京!”
李巖作為李自成嫡系,沒遭什么損失,所以也不愿輕易撤兵。
“說得輕巧,寧武關都啃不下來,怎么打太·原,打京師?!”
郝?lián)u旗這話明顯有弦外之音,李巖怒道:
“若是怕了,就滾回去,到時候破了城池,搶了銀子,可別眼紅!”
“兔崽子,你說哪個怕?!”
郝?lián)u旗平日不把李巖放在眼里,掄拳就打過來。
“要想死沒人攔著!再敢胡咧咧,老子現(xiàn)在就宰了他!”
李自成啐了口唾沫,粗重的眉毛下殺氣騰騰。
兩人閉上嘴巴,不再言語。
“先攻下寧武關,抓住朱聿鍵再說!“
他將目光投向殘破不堪的寧武關,惡狠狠道:
“不是冤家不聚頭!朱聿鍵這狗日的,八年前就和老子不對付,如今又遇上,白白讓咱折了這么多人馬,抓住他,親手刮了!”
寧武關城頭廢墟,不斷有人倒地,鮮血飛濺。
“宣大有消息嗎?到底降不降?”
牛金星宋獻策相互看了眼,宋獻策道:
“使者剛回來,在大同受到款待,兩位總兵親自接待。“
“哦!”
寧武關久攻不下,姜瓖,王承胤這兩個墻頭草還愿意歸降大順,有點出乎闖王意料。
“王承胤說朝廷兩年沒發(fā)餉,軍士們肚皮餓得緊,問俺們能不能給他點糧食,他愿做前鋒,攻打昌平·······”
“混賬!”
投降還要討價還價,仗沒打就要錢要糧,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嗎?
還要養(yǎng)活明軍,這他媽是什么世道!
若不是養(yǎng)活這些投降明軍,他們也不至于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李自成沉默片刻,冷冷道:“要多少糧食?”
“回陛下,姜總兵要三千兩,王總兵要五千兩,糧食另算,”
“軍中暫時湊不到這么些銀子,”
李自成嘴角抽動,努力克制住心頭怒火。
牛金星抬頭看闖王一眼,壓低聲音道:
“他們要金子······”
四周安靜了片刻,一伙流賊面面相覷。
“狗日的!“
“真把俺們當大戶了!”
李自成臉色陰沉,不再說這事,抬頭望向寧武關:
”劉宗敏這廝,怎么還沒攻下城來,讓他趕緊些,天黑攻不下,就拿他當軍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