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盡其想象,胡謅道:“我那過世的師父在我還沒入山之前,便給我取好法號,名曰普元。”這話說得云里霧里,張家大爺一時不能接受,二子順勢笑了笑,又解釋道:“我今世還未降生時,先師已料到我有佛緣,故而收了我為徒。但天命有限,先師大限到時,我依舊未曾降生,后來普方師兄依著先師遺愿,代師收徒?!?p> 張家大爺恍然大悟,哦了一聲。初時,他見二子戴著僧帽,卻依舊遮不住鬢邊短短的發(fā)梢,只當他是個普通的小沙彌,不意竟有這樣大的來頭,聽二子謊話連篇,他本來是不信的,卻見邊上普修瞇著眼,一副笑臉并未反駁,才覺自己看走眼了,當即恭敬合十,“原來是天命貴子,我說眼瞧著小神僧這般不凡。”
普修聽得二人之言,心頭一顫,敢怒卻不敢言,佯裝從容,眼睛直瞪瞪瞧著二子,良久,才一字一字吐出,“師弟,那你便仔細瞧瞧,可小心著了,碰上不能解決的,別硬上就是了?!蹦恰畮煹堋滞碌脴O重,好似要把二子扒皮抽筋一樣。
那料想,旁邊張家大爺聽得‘不能解決’四字,不免大駭,暗道自家除了克扣佃戶糧食等小錯外,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大罪,難道還惹上了極為難纏的妖孽不成,立即作揖求道:“兩位神僧可要救救我家老小啊,我家中世代為善,可沒做啥傷天害理的事嘞,兩位神僧可要救救我嘞?!?p> 普修眉頭一皺,正欲解說,便聽二子笑道:“張大爺不必擔憂,我有先師傳下的五心正雷神符,諒他多厲害的妖怪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p> 普修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一拂袖,沉聲道:“師弟,”停頓一番,緩了緩氣,“五心正雷神符消耗甚大,輕易不可使得?!?p> 他這話本意是叫二子及早收手,哪知張家大爺一聽,會錯了意,一拍手底下管家立時端了一小瓷盤過來,瓷盤中有兩大錠銀子,瞧那分量,每個只怕足有十兩,只聽張家大爺?shù)溃骸捌招薮髱熯€請念在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份上,救救我一家老小,事后小老兒更有重謝?!彼睦锪R著普修原來也是個重利之人,居然還不如這位小神僧嘞。
二子實在沒想到普修如此神助攻,偷偷豎了個大拇指,接著笑道:“張大爺,你不必如此,除魔衛(wèi)道乃是我輩本分,即便今日你不求我,我也會收了那妖怪去?!毖粤T,看了看普修怒不可遏的樣子,心頭一思量,好好好,先給你點甜頭,當即續(xù)道,“師兄,既然張大爺這般好客,你便收下吧?!?p> 普修冷哼一聲,“老僧豈是這般沒臉之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師弟應(yīng)以為戒啊?!毖粤T,帶著一眾小和尚出了去。
二子一手拉住五空,另一手接過兩錠銀子,“五空師侄,你給我打打下手?!蔽蹇兆允堑皖^不語。
接著張家大爺便欲領(lǐng)著二子瞧瞧張家府宅,二子駁道:“張大爺,請容我與我?guī)熤度ベI些除魔用品,再來收拾這妖怪?!?p> “這些小事讓下人去準備就是了,何必小僧神親自動手?”
二子搖了搖頭,再次婉拒道:“張大爺,若是什么人都能買得來做法之物,那豈不是人人都是圣賢了嗎?我要的東西,普天之下,除了普方師兄識得些外,還真沒人能識得?!?p> 二子這話說得玄乎,張家大爺哪里還敢再說什么,只好跟著點頭如搗米,附和道:“是嘞,是嘞,小神僧所言甚是,敢問小神僧我應(yīng)做些什么準備?”
二子本想叫他閑事不管高高掛起,轉(zhuǎn)而一想,又覺這樣難以體現(xiàn)自己的神圣感,便道:“便請張大爺派人,往我靈泉山上的靈泉中取三瓢圣水,附加大雄寶殿中一把香灰。帶回后,煩請我普修師兄念觀音心經(jīng)十三遍,分與家中十六歲以上男丁服下,三日內(nèi)清心寡欲,齋戒守禪,切記切記?!?p> 張家大爺?shù)皖^連連答是,立馬吩咐了下人去準備。二子見狀,才神氣沖沖的帶著五空出了張府,出門前還順帶著請張家大爺安排一小廝尾隨身后,負責結(jié)賬提東西等事。
五空著實覺得糊涂,二子今日所為太過莫名其妙,待出張府不久,便避著后邊小廝輕聲問道:“二子哥,咱們?nèi)ツ膬??你咋騙人呢?”
二子嘿嘿一笑,“我不是騙人,五空啊,你跟著便是,有你的好處?!闭f著,幾人進了一處大酒樓。
里邊店小二見兩個僧人進來,當即上前打招呼,滿臉作笑,“兩位小師傅請進,本店齋菜乃是一絕嘞?!?p> 二子飛了一記白眼,呸了他一臉,“好沒見識,誰說和尚進店要吃你家的齋菜了,哼,有什么好的葷腥都給端上來,給兩位僧爺品品?!钡晷《⑽蹇找约昂筮叺膹埣倚P聽得此言,俱都目瞪口呆,不發(fā)一言。
店小二心里無不鄙夷,瞧著這兩個和尚年紀輕輕,莫不是受不了寺里的清規(guī)戒律,跑出來逍遙了,呸,野和尚!但他心頭這樣想,手上卻輕拍了一下自己嘴巴,自罵道:“瞧我這一張臭嘴,得,二位僧爺,請好了,好酒好菜馬上上來?!?p> 二子道了聲‘進包間’,便由店小二領(lǐng)著進了樓上包間。店小二識趣的叫了一壺好茶,給二子和五空斟滿,才退了出去。
張家小廝聽了適才二子的話,心里突突,想問又不敢問,這時邊上沒有別人,才扭扭捏捏道:“小神僧,這,這……”他一句話著實不知該如何表達,是嘞,世上居然還有和尚吃葷腥的?可不是怪事不成。
二子一擺手道:“今日我要動五心正雷神符,消耗頗多,須得三樣畜生靈氣補給,是以叫了我這位師侄兒過來念幾句往生咒,唉,這也是莫法的事情,我家普修師兄不愿我任動這套神符便是因著徒增殺孽,有損修行而已,他卻不知我這也是除魔衛(wèi)道,唉,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道。”
那小廝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自是把二子這話記得牢牢地,待回去后一字不差的給張家大爺回了去,張家大爺聽后更是佩服二子慈悲心腸,感動得涕泗橫流。
不過一炷香功夫,便有店小二把菜挨著上了來,雞鴨鵝三個常見家禽,牛羊兔三個常見家畜都有,滿滿一桌子足有十幾道菜。自第一盤菜端上來,二子便沒停過筷,是嘞,自重生以來,哪里盡情盡意動過葷腥。
一邊五空直念往生咒,瞧著二子滿嘴包油,心里一跳一跳的,既害怕諸天神佛怪罪,又瞧著眼饞,他不是沒吃過葷,只是那也是好些年前了。
那時,還沒剃度,他在族中二叔家茍且活著,每到過年時,二叔一家總要殺一只肉鴨,只是往往等他上桌時,菜盆里連湯也沒剩下些了,待到他一個人收拾碗筷,一個人躲到廚房中時,總不免又把菜盆舔了又舔,這樣一年也算嘗了回葷腥了。
那時,五空最大的心愿便是某一日能無拘無束的吃一頓葷,只能多的,不能少的,甚至有時午夜夢回之際,做著的也是吃不完丟了的好夢。但自入山門后,因守著戒律,更沒機會再食葷腥,這時見了二子大快朵頤,時不時砸吧砸吧嘴,更叫他肚子里的蛔蟲咕咕直叫,有心提起收夾一筷子,但總覺頭頂住著如來佛祖,深怕筷子還沒到桌邊,便被一道天雷劈死。
二子雖吃得起勁,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瞧著五空的樣子,也不多說什么,直接撕下一只雞腿,扔到五空碗里,喝了聲,“吃,大口大口的吃,不夠再叫?!闭f完,還淺淺抿了一口小酒,因擔心喝酒誤事,總是不敢盡興,也算一份遺憾了。
五空抬著頭,晚秋時節(jié),額頭上汗水直冒,聽得二子那醍醐灌頂一聲‘吃’,便再也沒所顧忌,操起手抓起雞腿便啃了起來,吃到一半,見張家小廝呆在一旁咽口水,一邊嘴里嚼著雞腿肉,一邊說道:“小哥,坐下來也吃一些吧?!?p> 張家小廝早已口水直流,但還是擺了擺手直接拒絕,“二位神僧享用便是,小的不敢?!?p> 二子聽得這話言不由衷,冷哼一聲,大喊道:“店小二,再添一副碗筷。”便再也不說什么,又直接吃了起來。張家小廝見狀,哪里還有什么矜持,不待碗筷上來,便急吼吼跟著加入戰(zhàn)隊,也胡吃海喝起來。
三人這輩子都沒吃得這么多的葷腥,直把肚子吃得圓滾滾可以當球踢,連打了幾個飽嗝,才意興闌珊,末了,二子方又嫌棄,“也就這樣,唉,五空啊,小哥啊,咱就將就吃吧?!彼汲酝炅耍€嫌棄味道不佳,五空與張家小廝瞧著桌子上還剩得些肉,都瞧得心疼,但二人誰也不敢提打包事宜,結(jié)了帳跟著二子又在鎮(zhèn)上轉(zhuǎn)了一圈,消了食才回張府。
三人在路上碰見一樁怪事,那是幾人繞到鎮(zhèn)西頭涪江河時,聽著河邊撲通一聲,顯是有人掉入水中,立時便有一圈人圍攏在一塊,里面呼天搶地大哭聲,“我可憐的虎子啊,你丟下你老娘可咋活啊,我可憐的虎子嘞……”
二子自來是愛瞧熱鬧的,拉著五空擠了進去,人已被救起,躺在地上,滿身濕漉漉,旁邊一郎中模樣的老人搭了搭脈,又探了探鼻息,道了聲“沒氣了,救不得了?!?p> 五空聞言,嘩的一下眼淚便流了下來,他父親原是在河邊不幸落水淹死的,此時見了地上那人一動不動,邊上老婦人哭聲連連,不由得回憶起當年自己的慘相,斜過頭瞧了瞧二子,嗚咽道:“二子哥?!?p> 二子本來不愿多管閑事,他雖懂些急救知識,但這事誰能說得準,萬一人沒救上來,豈不是惹上一身騷?哪知道回過頭,一不小心瞟見五空那哀怨的眼神,這些時日在寺里熏陶的慈悲心立時作祟,當即大喝一聲‘讓開’,沖上前去,扒開圍觀在旁的人群,撬開那人嘴巴,清理了那人口鼻雜物,又松開那人束帶。
邊上眾人見狀,都喝道:“人都死了,干甚?要侮辱尸體嗎?”“野和尚走開?!?p> 五空與張家小廝見狀,立馬護上前去,口中解釋著,“此乃靈泉寺的普元神僧,大伙兒不可動粗,神僧正在救命嘞?!?p> “死都死了還怎么救命?”“誆我不成?”“當我是小孩子嗎?”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這二人可笑,哼,人死如燈滅,龍王爺把命都收走了,還能拉回來不成?
當然也有眼尖的,只見小和尚對著那人胸口狠狠敲了幾下,又對著那人嘴巴呼了幾口氣出去,便聽見那人吐出一口河水,啊了一聲。
這一聲‘啊’如驚天之雷,一時間驚得眾人仿佛瞧菩薩一樣瞧著二子,偏偏天上忽然架起一道虹橋,暖暖的陽光照耀之下,也不知是誰帶頭,眨眼間便見一行人呼啦啦都跪了下去,包括張家小廝。
五空見狀,也要跟著顫顫巍巍跪?qū)⑾氯?,被二子一提手拉了起來,真叫他哭笑不得,“大伙兒快起來吧,快起來。”但只聽眾人口中都稱‘小神僧救苦救難,佛法無邊’。
也許是年紀變小的緣故,眾人的頂禮膜拜使得二子感到深深的自豪,也感到深深的羞愧,他再也做不到前世那樣‘榮辱自若,處變不驚’,隨著眾人的聲音愈大,臉皮愈發(fā)的發(fā)紅,怔忪良久,只好吩咐了身邊的老者再給那人號號脈,便在張家小廝的護衛(wèi)下,沖出了人群。
其實,人工呼吸這些急救的知識古來有之,東漢張仲景便在他的醫(yī)經(jīng)上做過記載,只是一來古人認知有限,醫(yī)書所稱乃是對著兩耳吹氣,效用實在不佳,方式并未普及,再者,自來小民無知,見有死而復生的神跡,偏又天公作美生了虹橋,自然便將二子夸大其實,歸于神人一類,那也是天緣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