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ń裉熘话l(fā)兩篇前傳，明天開始發(fā)布正文。）

　　一

　　百戶趙瑛從昏迷中醒來，眼前一片明亮，胸中似乎有一只小鳥撲棱著翅膀，急躁地想要一飛沖天。他的身體虛弱，心里卻極為亢奮，迫切地希望將自己剛剛見識過的種種奇跡說與人聽。

　　但他最關(guān)心的事情還是那一件，于是深吸一口氣，輕輕握住胸中的小鳥，將目光投向家中的老奴，壓抑著興奮，聲音微顫地問：“怎樣？”

　　老奴沈老七沒有開口回答，搖搖頭，想說話卻沒有開口，他的神情已經(jīng)給出一個確定無疑的回答。

　　胸中的小鳥受到重重一擊，再無一飛沖天的氣勢，可趙瑛沒有認(rèn)命，也搖搖頭，用更加確定無疑的口吻說：“不可能?！?p>　　沈老七半張著嘴，更說不出話了，他本來帶著悲哀與同情，這時全變成了驚訝，還有一絲恐慌。

　　“不可能?！壁w瑛一字一頓地重復(fù)道，胸中的小鳥再度活躍起來，“我看到了，真真切切，沒有半點虛假，我看到了，和周道士說得一模一樣?！?p>　　沈老七的嘴張得更大，發(fā)出一聲毫無意義的“啊”，主人說得越熱切，他的神情也就越古怪。

　　趙瑛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對牛彈琴，于是掙扎著從蒲團(tuán)上站起來，腳下虛浮，身子晃了晃，即便如此，仍然一把推開過來攙扶的沈老七，邁開大步向屋外走去，心里又一次冒出“不可能”三個字，這回是說給自己聽。

　　不大的庭院里，人群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名道士正在收拾自家的器具，院門口倒是還聚著一群人，老道周玄亨正向街坊鄰居們說話。

　　“所以說啊，最要緊的就是心誠?！敝苄啾池?fù)雙手，右掌里的拂塵像是偏在一邊的尾巴，微微顫抖，他的語氣不緊不慢，帶著一絲遺憾與責(zé)備，責(zé)備對象當(dāng)然不是自己，“我們算什么？和中間人差不多，居中撮合，把天上的神仙介紹給地上的凡人，就好比你們當(dāng)中誰想見地面兒上的老爺，當(dāng)然要找熟人介紹，可是最后能不能見到老爺、見到老爺之后能不能辦成事兒，還是得看你自己的運(yùn)氣和誠意，有人運(yùn)氣不佳，有人舍不得出錢，當(dāng)然怨不得中間人，對不對？回到求神上，敗事的原因全是凡人心不誠，我們倒是盡職盡責(zé)了，已經(jīng)將神仙請到了家門口……”

　　聽眾不住點頭稱是，有幾個人的目光有所轉(zhuǎn)移，周玄亨轉(zhuǎn)過身，正看到失魂落魄的趙瑛，沒說什么，轉(zhuǎn)回身，向眾人搖搖頭，輕嘆一聲，突然抬腿，大步向外走去，好像身后有什么不潔凈的東西在驅(qū)趕他。

　　街鄰們慌忙讓路，隨后又聚成一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趙家的主人。

　　“仙爺?！壁w瑛的聲音有些沙啞，急急地向院門口追來，抬高聲音喊道：“周仙爺！”

　　周玄亨已經(jīng)沒影兒了，一名年輕的道士攔在前面，懷里抱著銅磬，臉上似笑非笑，勸道：“算了，趙大哥，師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別追了，事情就是這樣，福禍皆由天……”

　　趙瑛聽不進(jìn)去，一把抓住年輕道士的胳膊，“不可能，我全按周仙爺說的做了，一點不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真的，和你們給我的畫兒一模一樣……”

　　年輕道士疼得一呲牙，趙瑛立刻松開手，在身上到處摸索，想要找出那張滿是神仙的畫紙，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趙瑛有個獨子，剛剛五歲多一點，前些天突然昏迷不醒，只剩喘氣。

　　和尚、道士、半仙全都請過了，兒子仍沒有起色，年過三十的趙瑛就這么一個兒子，視若珍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要挽救回來，于是托了許多親朋好友，花了幾百兩銀子，終于從靈濟(jì)宮里請來赫赫有名的周玄亨周仙爺。

　　周玄亨率弟子們鋪案施法，與此同時要求趙瑛夫妻二人分別在東西廂房中靜坐默想，祈禱神靈相助，尤其是作為一家之主的趙瑛，若能在默想時看到神仙的模樣，則是大吉。

　　當(dāng)時趙瑛跪在地上，虔誠地接過一張紙，上面畫著兩名神仙與眾多侍從，他在屋子里坐了一天一夜，期間不吃不喝不動，直至?xí)灥?，但是在一片模糊中，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神靈。

　　結(jié)果卻不是“大吉”。

　　周玄亨走了，年輕道士攔在趙瑛面前，收起臉上不多的笑容，“事已至止，節(jié)哀順便吧，令郎命該如此，想是前生欠下的業(yè)債。你還年輕，今后多多燒香敬神，若能感動上蒼，或許命里還有一子……”

　　趙瑛感到一股火從心底升起，“我做到了，和周仙爺說得一模一樣?！?p>　　年輕道士笑了笑，輕聲道：“做沒做到，不是你說得算?！?p>　　“誰說得算？你？”趙瑛大聲質(zhì)問。

　　年輕道士搖頭。

　　“周仙爺？”

　　年輕道士仍然搖頭。

　　“究竟是誰？”趙瑛的聲音更高了，引來了院門口眾人的關(guān)注。

　　年輕道士略顯尷尬，嘿然而笑，可趙瑛的眼睛一眨不眨，眸子里泛著狼一樣的微光，讓年輕道士既害怕又惱怒，“當(dāng)然是神靈……”年輕道士轉(zhuǎn)過身，向著大門口的人群說：“當(dāng)然是神靈，這還用問？神靈不肯現(xiàn)身，當(dāng)然是你心不誠，明擺著嘛?！?p>　　“不對，神靈現(xiàn)身了，我親眼所見?！壁w瑛努力回憶，昏迷時的所見如在眼前。

　　年輕道士又笑一聲，將手中的銅磬交給另一名道士，再開口時語氣已不如剛才那么柔和，“趙百戶，何必呢，終歸那是你的兒子，又沒人埋怨你什么……”

　　趙瑛上前一步，揪住年輕道士的衣服，怒氣沖沖地說：“我明明做到了！”

　　其他道士以及街鄰們急忙上前勸阻，年輕道士連掙幾次都沒能脫身，臉脹得通紅，“趙瑛，別來這套，你自己心不誠，害死了親生兒子，怪不得別人，更別想賴在我們靈濟(jì)宮身上……”

　　趙瑛揮拳要打，被眾人拉開。

　　院子里眾人拉拉扯扯，亂成一團(tuán)，道士們抱著器物匆匆離去，一路上都在嘀咕“心不誠”三個字。

　　趙瑛還想追上去，他的心情已稍稍平靜，無意打人，只想問個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錯了，以至于落得個“心不誠”，可是眾人拖得拖、抱得抱，他一步也邁不出去，只能大聲喊：“我做到了！”

　　沈老七擠進(jìn)來，“老爺，快去看看家中奶奶吧?！?p>　　趙瑛心里一驚，兒子生了怪病，妻子傷心欲絕，她若是再出意外，這個家就真的毀了。

　　街鄰一個個松手，七嘴八舌地勸慰，趙瑛一個字也沒聽進(jìn)去，向正屋望了一眼，兒子還在那里，可他不想看、不敢看，推開眾人，向西廂房跑去，妻子許氏就在那里靜坐。

　　許氏也是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但她沒有昏迷，比丈夫早一些聽說了結(jié)果，讓仆人將兒子帶過來，抱在懷里，心中一直空落落的，呆呆地不言不語，直到聽見外面的爭吵聲，才終于回過神來。

　　趙瑛進(jìn)屋，看到妻子懷中的兒子，整顆心就像是被人連捅幾刀，又被扔在地上連踩幾腳。

　　“這是命?！痹S氏強(qiáng)打精神，夫妻二人當(dāng)中總得有一個保持冷靜，現(xiàn)在看來只能是她了。

　　趙瑛沉默良久，開口問道：“世上真有神仙嗎？”

　　“什么？”許氏一驚，擔(dān)憂地看著丈夫。

　　“這世上真有神仙嗎？如果有，為什么要讓咱們的兒子……他這么乖，沒做過錯事……”

　　“千萬別這么說?！痹S氏越發(fā)慌亂，“人家更會說你心不誠?！?p>　　“嘿?！壁w瑛最后看了一眼兒子的小臉，轉(zhuǎn)身走出房間，妻子回答不了他的疑問。

　　“夫君……”許氏想起身，可是坐得久了，四肢綿軟，懷里還抱著孩子，半點動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消失。

　　街鄰還在院子里，彼此切切私語，看到趙瑛走出來，紛紛閉嘴，一個個都準(zhǔn)備好了勸慰之辭，可是不等任何人開口，趙瑛已經(jīng)走出院門，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覷。

　　趙瑛什么都不想聽，他有滿腹疑惑，妻子回答不了，左鄰右舍更回答不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該去找誰，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

　　二

　　趙瑛盯著對面的秀才，目光冰冷，像是經(jīng)過一番惡斗剛剛獲勝的孤狼，來不及品嘗爭奪到手的食物，依然挺直流血的身軀，昂首呲牙向其它競爭者示威，看看誰還敢上前與自己一斗，其實它已是強(qiáng)弩之末，無力再戰(zhàn)。

　　勝利者的余威通常有效，趙瑛不是勝利者，卻有勝利者的眼神。

　　秀才膽怯了、后悔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訥訥地說：“剛想起來……有件急事……那個……我先告辭……”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壁w瑛嚴(yán)厲地說，像是在訓(xùn)斥軍營里的士兵。

　　“??？”秀才露出苦笑。

　　“世上究竟有沒有神仙？”趙瑛越發(fā)嚴(yán)肅。

　　秀才還不到三十歲，經(jīng)歷的事情太少，不擅長應(yīng)對這種狀況，右手重新捏住酒杯，不安地輕輕轉(zhuǎn)動，想起身就走，又覺得不好意思，連咳數(shù)聲，勉強(qiáng)回道：“子曰：敬神鬼而遠(yuǎn)之。我們?nèi)迳畈欢嗑褪沁@種看法?！?p>　　趙瑛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仍然盯著秀才，好好的一個大活人，目光中卻有垂死者的瘋狂。

　　秀才更害怕了，由不好意思走變成了不敢走，轉(zhuǎn)動目光，向酒店里的其他客人尋求幫助，結(jié)果只看到一張張興災(zāi)樂禍的面孔。

　　“儒生不信鬼神?！毙悴趴隙ǖ卣f，希望快些結(jié)束尷尬局面。

　　“儒生不祭神嗎？欽天監(jiān)里仰觀天象的不是儒生嗎？你們不相信讖緯、星變、災(zāi)異嗎？”

　　從一名百戶嘴中聽到這樣的話，秀才很是意外，想了又想，回道：“敬而遠(yuǎn)之，我說過了，就是敬而遠(yuǎn)之，儒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對……用不著太較真，對吧？既然百姓相信……我真有急事，那個……”

　　“當(dāng)然要較真。”趙瑛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嚇得剛剛起身的秀才又坐下了，“若是無神，這許多寺廟宮觀和僧人道士要來何用？何不一舉滅之，倒也省糧、省地。若是有神，究竟怎樣才能與神溝通？朝廷常常頒布旨意，昭告天下，神仙的旨意在哪呢？神仙為什么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圖？為什么？你說這是為什么？”

　　秀才坐立不安，再次望向店內(nèi)眾人，乞求解救。

　　十余位客人笑而不答，唯有靠著柜臺的一名長衫男子剛進(jìn)來不久，不清楚狀況，冷笑道：“誰說沒有神仙？是你眼拙沒認(rèn)出來而已?！?p>　　趙瑛的目光終于從秀才身上移開，看向長衫男子，“你是神仙？”

　　“我當(dāng)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猶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發(fā)誓再不隨便接受別人的邀請。

　　長衫男子看了秀才一眼，繼續(xù)道：“可我見過，親眼所見，吳老兒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兒子被鬼怪勾了魂兒，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藥都沒用，后來請了一位真人，一場法事下來，那小子活蹦亂跳?！?p>　　趙瑛愣了一下，似乎被說得啞口無言，等了一會問道：“你說的真人是誰？”

　　“還能是誰？當(dāng)然是靈濟(jì)宮……”長衫男子發(fā)現(xiàn)周圍酒客的神情不對，不明其意，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嘿嘿笑了兩聲，“吳老兒胡同離這不遠(yuǎn)，自己打聽去。”

　　趙瑛站起身，打量長衫男子一番，邁步離店。

　　“哎，趙老爺，賬還沒結(jié)……”伙計叫道。

　　掌柜沖伙計擺擺手，“常來的客人，記賬就是了?！彪S后低頭看賬本。

　　長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剛才那人是誰？盡說些怪話。”

　　伙計道：“你不認(rèn)識？怪不得，他是住在觀音寺胡同的一個百戶，叫趙瑛，他兒子……”伙計壓低聲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丟了魂兒，請的也是靈濟(jì)宮老道，可惜……”

　　長衫男子恍然，長長地哦了一聲，“聽說過，原來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誠，沒請來神仙，怨不得別人?！?p>　　掌柜咳了一聲，“少說閑話，勿惹是非?！?p>　　伙計乖乖地閉嘴，長衫男子卻不服氣，“區(qū)區(qū)一個百戶，還敢怎樣？”

　　沒人搭話，長衫男子覺得無趣，敲敲柜臺，又要一壺酒，自斟自飲，很快將趙百戶忘在了腦后。

　　三

　　趙瑛卻記得長衫男子說過的每一個字，離開酒店，立刻去了一趟吳老兒胡同，站在胡同口，看著幾個小孩子在街上打鬧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來，狐疑地打量來者，趙瑛轉(zhuǎn)身離開，不知不覺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腳步，心中生出一個念頭。

　　家里冷冷清清，再沒有兒童的歡聲笑語，沈老七一個人弓背掃院，動作緩慢，追不上被風(fēng)吹起的落葉。

　　正房里走出一名中年女子，懷里捧著一個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頭，匆匆離去，經(jīng)過趙瑛時，微施一禮，腳步幾乎沒停。

　　等女子消失不見，趙瑛問：“什么人？”

　　沈老七這才發(fā)現(xiàn)老爺，拄著掃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終于明白過來，“哦，那個，是王嫂介紹來的，給各家洗衣縫補(bǔ)，奶奶看她可憐，時常給些活兒，來過幾次了，老爺不知道嗎？”

　　趙瑛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自從兒子沒了之后，妻子比從前更加樂善好施，總以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諒解，再生一子。趙瑛對“諒解”不感興趣，只是覺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尋常的貧女。

　　“老七，跟我來?！壁w瑛不愿多管閑事，只想著路上產(chǎn)生的那個念頭。

　　沈老七輕輕放下掃帚，跟著老爺走向東廂。

　　屋子里蒙著一層灰塵，沈老七老眼昏花，沒看出來，說：“老爺，我來沏茶。”

　　“不用。我有句話問你?！壁w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升起一片塵土，他仍然不在意，只想著一件事。

　　沈老七嗯了一聲，他在趙家勞苦功高，在先后服侍過三代人，在老爺面前不是特別拘謹(jǐn)。

　　趙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記了自己要問什么，沈老七也不著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體微微搖晃。

　　“文哥兒是怎么得的??？”趙瑛開口，兒子叫趙文，家里人都叫他“文哥兒”。

　　“啊？文哥兒沒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就丟了魂兒，大家都說或許是他太貪玩，睡著了魂兒也要跑出去，結(jié)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濕潤了，他對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沒遇到過奇怪的事情嗎？我記得那天你帶文哥兒出過門?！?p>　　“就去市上買了一塊桂花糕?！鄙蚶掀吲μ鹣麓沟难燮?，覺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爺，你不要再喝酒了，家里還有奶奶呢，上司派人來過好幾次了，說老爺要是再不去營里點卯，就要……”

　　“給我端盆水來?！壁w瑛才不管上司怎么想。

　　沈老七嘆口氣，轉(zhuǎn)身去端水。

　　趙瑛呆坐一會，起身走到墻邊，摘下掛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兩下，將刀鞘重新掛回去，握刀回到原處，沒有坐下，盯著旁邊的桌子，又一次發(fā)呆。

　　沈老七端水進(jìn)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嚇了一跳，“老爺，你……你可別做傻事?！?p>　　趙瑛轉(zhuǎn)身看著家中老奴，“老七，你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顯，盆里的水微微蕩漾，“五十……多年了?！?p>　　“你看著我長大，我把你當(dāng)親叔?！?p>　　“老爺對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沒當(dāng)自己是“親叔”。

　　“那你告訴我，文哥兒到底為什么會丟魂兒？”

　　“我真不知道啊?！鄙蚶掀邔嵲趫猿植蛔×?，將水盆放在一邊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么都好好的，文哥兒又蹦又跳……”

　　趙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過去，心里一顫，身子也跟著一顫，他太了解自家老爺了，了解到會生出懼意，“老爺……聽說什么了？”

　　“我在問你?！壁w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里，刀身輕晃，發(fā)出嗡嗡的鳴聲。

　　沒能將桌子一刀劈開，趙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惡狠狠地盯著老奴，多日的酗酒與缺少睡眠，讓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更像是走投無路打算拼死一搏的餓狼。

　　沈老七撲通跪下，“老爺，你別生氣，那天確實一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關(guān)家點心鋪買了一塊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爺不信可以去問點心鋪?！?p>　　趙瑛握刀的手臂還在用力，桌子咯咯直響，“你一直陪在文哥兒身邊？”

　　沈老七猶豫了一下才點頭，趙瑛低喝一聲，舉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一下，桌角沿著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面無人色，只是一個勁兒的磕頭叫“老爺”。

　　趙瑛卻冷靜下來，將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你對趙家忠心，不會害人，你說實話，我不會為難你。”

　　沈老七瑟瑟發(fā)抖，“我、我就跟熟人打聲招呼，小主人自己跑開……”

　　“然后呢？”趙瑛追問。

　　“我一發(fā)現(xiàn)文哥兒不在身邊，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給了一塊東西……”

　　“那人什么模樣？給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爺，我真沒看清楚，我一邊跑一邊叫‘文哥兒’，那人轉(zhuǎn)身走了，我沒太在意，也沒多問，帶著小主人回家。小主人當(dāng)時沒有異常，回家之后還玩了半天，晚上才……應(yīng)該跟那人沒有關(guān)系?！?p>　　趙瑛又操起刀，越發(fā)堅定心中的念頭，平靜地說：“去請孫總旗?！?p>　　四

　　總旗孫龍是巡捕廳的一名軍官，與趙瑛是結(jié)義兄弟，年輕時曾一起胡作非為，交情一直深厚，有請必至。

　　趙瑛喪子之后，孫龍只來過一次，倒不是無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從悲痛中掙脫出來。

　　孫龍右手拎著一瓶酒，左手托著一包醬肉，進(jìn)門之后沖趙瑛揚(yáng)下頭，“來點兒？”

　　趙瑛也不客氣，點頭應(yīng)允，伸手將桌上倒扣的兩只茶杯翻過來。

　　兩人隔桌對飲，半晌無語。

　　最后孫龍開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輕，還能再生，實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義……”

　　“找你來不為這個?！壁w瑛放下杯子。

　　“嗯?！睂O龍不再多說。

　　“你在巡捕廳聽到的事情多，最近城里是不是還有孩子丟魂兒？”

　　孫龍一怔，“這個……巡捕廳緝訪盜賊，人家若是不報官，我們也不清楚。大哥干嘛問這個？文哥兒有何不對嗎？”

　　“聽說吳老兒胡同有一戶人家的孩子也丟過魂兒，被靈濟(jì)宮道士救活過來，我想，這中間沒準(zhǔn)有事。”

　　孫龍又是一怔，低頭尋思一會，抬頭道：“我去打聽一下吧，明晚我要帶兵輪值，后天傍晚給你回話。”

　　趙瑛點點頭，他了解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囑咐。

　　孫龍拿起杯子一飲而盡，起身道：“大哥，聽我一句，你還年輕，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別強(qiáng)求?！?p>　　孫龍走了，趙瑛獨自坐了許久，直到屋子里完全黑下來，他走出房間，望著正房里的一點微弱燈光，想象出妻子念經(jīng)祈禱的模樣。

　　趙瑛不到二十歲成親，直到三十歲才有一子，如今三十五歲，確實不算太老，可他不覺得自己命中還會再有兒子，也不想為之努力，他只是懷念文哥兒，一直懷念到骨頭里，壓得地面似乎都在顫抖。

　　“我還年輕?！壁w瑛喃喃道，心中涌起的不是生兒育女的希望，而是一股無名之火，“究竟怎樣才算心誠？”

　　孫龍再度登門的時候，趙瑛備下一桌酒菜，兩人關(guān)上房門，吃喝許久、談?wù)撛S久，期間只有沈老七進(jìn)去過幾趟，只見兩人的臉越來越紅，口齒漸漸有些不伶俐，別無異樣。

　　夜深以后孫龍告辭，在院門口含含糊糊地說：“大哥還年輕，買個人不過幾十兩銀子的事兒，只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趙瑛笑著將孫龍推出去，站在院子里，看著沈老七關(guān)門上閂，隨后回廂房休息，身形搖晃，腳步卻顯輕快。沈老七看在眼里，稍松口氣，覺得主人應(yīng)該是想開了。

　　五

　　趙瑛收拾妥當(dāng)，去見妻子許氏。

　　少年夫妻，中年喪子，兩人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又都無話可說。

　　許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聲地誦經(jīng)，自從靈濟(jì)宮道士沒能找回兒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薩，每日里除了吃飯、睡覺，一多半時間用來念經(jīng)拜佛，房間里充斥著濃郁的燃香氣味。

　　看到丈夫進(jìn)來，許氏停止念經(jīng)，抬眼望來，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責(zé)備。

　　趙瑛站立片刻，說：“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幾天，我要出門。”

　　許氏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夫君，這又何苦呢？”

　　自己的心事還是瞞不過妻子，趙瑛心里生出一剎那的悔意，馬上變得堅定，“文哥兒聰明乖巧，我不相信他上輩子做過錯事，就算做過，也不該用這輩子的性命來還。我也不相信咱們夫妻當(dāng)初求神時心有不誠，所以只能有一個解釋?！?p>　　“終是命中注定?！?p>　　趙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對，一切命中注定，我倒要看看……”趙瑛不愿多說，“回娘家吧?！?p>　　趙瑛離去，許氏獨自哭了一會，叫來丫環(huán)，一塊翻箱倒柜，將家中的金銀細(xì)軟都找出來，堆在桌上，然后讓丫環(huán)去請沈老七。

　　沈老七剛剛看到男主人神情古怪地走出家門，進(jìn)屋又看到滿桌子的金銀首飾，不由他不意外。

　　“七叔，我列個單子，你幫我把這些東西施舍出去?！?p>　　“這可是……這可是……”

　　“對，這是全部家底。都舍出去，周圍的寺廟、幾戶窮人家，都有份，你和迎兒也有，今天就要舍完。”許氏頓了一下，“這是給你們家老爺祈福，希望菩薩能原諒他的所作所為?！?p>　　六

　　與許多世襲軍戶一樣，百戶趙瑛并不帶兵，平時也不入營訓(xùn)練，更沒上過戰(zhàn)場，每年向上司交納例銀，換得一身輕松，從此按時來衛(wèi)所點卯，白領(lǐng)國家俸祿，年輕時也曾心存不安，想要殺敵報國，自從父親過世之后，想法也就淡了。

　　點卯之后，趙瑛去找衛(wèi)所里相熟的軍官，追討幾筆欠債，還了一些銀子，順便打幾句哈哈。

　　離開衛(wèi)所，趙瑛走街串巷，兜了一個大圈子，拜訪不少人家，同樣是討債、還錢，有些順利，有些不順，他并不催促，只是一一記錄在冊，各自按下指印，以備日后有據(jù)可查。

　　他最后拜訪的人是結(jié)義兄弟孫龍。

　　孫龍昨晚巡夜，此時正在家中睡覺，聽說趙瑛到訪，立刻爬起來，胡亂洗把臉，親自將客人迎入房內(nèi)，興奮地低聲道：“有眉目了，城外纓子胡同的人家報官，說有陌生人在街上給小孩子喂零食，被大人發(fā)現(xiàn)之后撒腿跑。小孩子只吃了一口，回家之后昏了多半日。”

　　趙瑛嗯了一聲，“有勞二弟記掛此事，日后若能抓到此人，一定要狠狠收拾?！?p>　　“那是當(dāng)然。”見義兄不是特別興奮，孫龍稍感困惑，“大哥此來是有事吧？我給你找了牙婆，她那里有好女子，不到二十歲……”

　　趙瑛笑著搖搖頭，從懷里取出一個小包，送到孫龍面前，“這點東西你替我收著?！?p>　　孫龍打開布包，看到里面是幾塊金子，越發(fā)意外，“這是……”

　　“總之先替我收著，以后若是看到趙家落魄，再還不遲。”

　　“這是什么話？大哥年富力強(qiáng)，何來‘落魄’？就算真有那一天，難道我會不管不顧？”

　　“收下，權(quán)當(dāng)讓我安心?！?p>　　孫龍猶豫半晌，勉強(qiáng)道：“好吧，大哥若是回心轉(zhuǎn)意，想要買個屋里人，用這些錢正好。”

　　趙瑛告辭，孫龍送到大門口，心中疑惑不已，可是太困，收好金子，回房又睡，打算明天再去找義兄好好談一談。

　　七

　　離開孫宅已近午時，趙瑛在街口雇一輛騾車，走崇文門里街，然后沿城墻西行，拐到宣武門里街，一路向北，進(jìn)宣成伯后墻街，騾夫停車，“老爺，靈濟(jì)宮到了?！?p>　　靈濟(jì)宮是座大觀，供奉二徐真人，在京中信徒頗多，趙瑛給了車錢，不走正門，直奔西邊小門。

　　他來得有些晚了，西便殿里的法事將近結(jié)束，一眾信徒在殿外林立觀賞，時不時下跪磕頭。

　　趙瑛混在人群后面，跟著跪拜，目光卻在掃來掃去。

　　參與做法的道士頗多，將近天黑時，法事完畢，道士們前呼后擁，護(hù)送真人離開，信徒們分列兩邊，爭先恐后地往道士們手持的袋子里放入金銀銅錢。

　　趙瑛擠在最前面，也往袋子里扔錢，目光仍在掃視，終于，他看到了目標(biāo)。

　　老道周玄亨是靈濟(jì)宮弟子，屬于“后擁”者，手里也拿袋子收錢，碰到熟悉的信徒，或是點頭，或是微笑。

　　隔著十幾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戶趙瑛，收起臉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趙瑛要舍出手中最后十幾枚銅錢，周玄享卻合上袋口，大聲道：“你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了?！壁w瑛低聲下氣。

　　“究竟是誰的錯？”

　　“我的錯?！?p>　　周玄亨滿意了，重新張開袋口，看到趙瑛手中的十幾枚銅錢，又皺起眉頭，“這么少？好吧，心誠就行?！?p>　　“手中不得余錢?！壁w瑛將銅錢放入口袋，又往懷里摸索。

　　道士們按序前進(jìn)，周玄享上前一步，讓開身后的道士，靠近趙瑛，專門等他一會，“這就對了嘛，不在乎錢多錢少，而是這份誠心，孝敬神靈，絕不可藏私……”

　　周圍的信徒紛紛點頭稱是，趙瑛也點頭，右手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左手順勢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時全沒在意，目光轉(zhuǎn)向另一位熟人，正要開口打招呼，忽然覺得不對，低頭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趙瑛手里握著的竟然是一柄匕首。

　　“你肯定比我心誠?！壁w瑛說。

　　“你、你……放手！”周玄亨喝道，沒感到恐懼，只覺得憤怒，還有不可理喻。

　　趙瑛卻將周玄亨抓得更緊，“如果真有神仙，理應(yīng)保護(hù)你，我這一刺，你不會死。如果沒有神仙——”趙瑛抬高了聲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你就是騙子，就是害死我兒子的罪魁禍?zhǔn)?！?p>　　“你瘋啦！”周玄亨終于感受到驚恐，努力撤手，卻忘了松開手中的袋子，金銀銅在里面嘩啦直響。

　　先是周圍的信徒，隨后是正在行進(jìn)中的道士，接二連三注意到了這邊的異常，大都以為是一場小糾紛，幾名道士出言呵斥，幾名信徒好言相勸，只有周玄亨本人雙腿開始發(fā)軟，他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戶真的瘋了。

　　趙瑛覺得自己很冷靜，想當(dāng)年，他也是街面上的無賴少年，大架小架打過無數(shù)，深知一個道理，以少敵多靠的就是氣勢，如果一開始鎮(zhèn)不住場面，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杰也免不了要被群毆。

　　“不怕死的上來！”趙瑛扭動周玄亨的胳膊，強(qiáng)迫對方轉(zhuǎn)身彎腰，高舉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慘叫一聲，趙瑛又舉起匕首，昂首睥睨，擺出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架勢，他很多年沒打過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一套，依然好用。

　　斥責(zé)的、勸架的、看熱鬧的，無不閉嘴后撤，反倒是稍遠(yuǎn)些的人群還在吵吵嚷嚷。

　　虛張聲勢堅持不了多久，趙瑛大聲道：“諸位聽真，我乃燕山前衛(wèi)世襲百戶，姓趙名瑛，家住觀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所為，與他人全無關(guān)系?！?p>　　趙瑛低頭看一眼周玄亨，老道彎著腰，一只手在趙瑛掌握中，另一只手使勁兒去按肩上的傷口。

　　“自去年冬天以來，南城內(nèi)外至少有七個孩子吃了陌生人的東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點請周玄亨做法，事后五個孩子活了，兩個死了，我兒子是死的那一個，顯然是周玄亨與歹人勾結(jié)，一個下毒，一個解毒?！壁w瑛要將話說個明白。

　　“不對！不對！”周玄亨終于回過神來，高聲否認(rèn)。

　　“這么說你是真神仙了？”

　　“我只是請神，能不能請來，要看你自己是否心誠?！敝苄噙€是嘴硬。

　　“嘿?！壁w瑛望見幾名道士手持長棍從遠(yuǎn)處跑來。

　　“讓神仙來救你吧?！壁w瑛吐出此行的最后一句話，手中匕首再刺下去。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九傍晚，燕山前衛(wèi)世襲百戶趙瑛于靈濟(jì)宮偏殿外手刃道士周玄亨，事后轟動全城，當(dāng)時卻是極簡單的一件事，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上，都沒有值得一說的異象，風(fēng)有些冷，血有些駭人，僅此而已。

　　趙瑛丟掉匕首，大步向外行走，他沒有逃亡的想法，只是不愿再站在這里。

　　沒人上前阻擋，手持棍棒的幾名道士也沒有追上來。

　　八

　　趙瑛本想就近前往刑部投案，半路上被一群兵丁包圍，他沒有反抗，束手就擒，走出一段路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是被送往錦衣衛(wèi)，直到這時他才想，自己惹出的這場禍?zhǔn)麓蟾挪恍　?p>　　審訊斷斷續(xù)續(xù)進(jìn)行了將近一個月，趙瑛將所有刑具都受過一遍，并無隱瞞，將前因后果述說多遍，可錦衣衛(wèi)并不關(guān)心這位百戶為何殺人，只是不停逼問他受何人指使，還有哪些同伙。

　　趙瑛抱著必死之心，即使痛入骨髓，也沒有供出任何一個人，他也實在沒人可以出賣。

　　就在他覺得自己將要死在錦衣衛(wèi)獄中的時候，卻被移送到刑部大牢。

　　錦衣衛(wèi)的人從不多說話，刑部的獄吏倒還直白，第一天就對犯人說：“錦衣衛(wèi)下手雖狠，但是在那里你還有三分辯白求生的機(jī)會，到了這里，那就是定下死罪，等著砍頭了。算你幸運(yùn)，錯過了今年秋斬，要在這里多吃一年牢飯?？蛇@飯怎么吃法，是硬是軟、是冷是熱，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明白嗎？”

　　趙瑛明白，卻不搭理獄吏，合衣倒下，呼呼大睡。

　　趙瑛以為自己又要受苦，結(jié)果卻出乎意料，他是死囚，單住一間牢房，沒有床，地上鋪的干草倒還厚實，飯食粗劣，竟能吃飽，只是天冷，他沒有御寒棉衣，唯有蜷成一團(tuán)苦捱。

　　十余日后，趙瑛迎來一位探望者。

　　自從義兄闖禍，孫龍一直想法救援，可他位卑職低，在錦衣衛(wèi)說不上話，直到趙瑛被送到刑部，他才有機(jī)會上下打點，減不了罪名，起碼讓義兄在獄中少受些苦。

　　趙瑛已經(jīng)脫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孫龍看一眼就哭出來，趙瑛倒不在乎，笑道：“兄弟別挑禮，我現(xiàn)在起不了身?！?p>　　“大哥，你可闖下大禍了，靈濟(jì)宮那天正為當(dāng)今圣上祈福，被你沖撞，以至神靈震怒。道士們連番上奏，非要致你于死地。唉，你為何要這樣?。炕蚴嵌嗟葞滋?，或是找我?guī)兔Γ瑢嵲诓恍?，咱們一塊亡命江湖，何至于此？”

　　“管它，反正我已經(jīng)報仇，最近可還有孩子丟魂兒？”

　　“就算真是周玄亨害人，同伙這時候也躲起來了，唉，大哥太急，死無對證了。”

　　趙瑛又是一笑，“沒人受連累吧？”

　　“家里人都好，大哥不必記掛，大家正想辦法，看怎樣救大哥一命?！?p>　　“不必浪費了，靈濟(jì)宮乃皇家敕建，我在里面殺了人，就沒想過還能活著?！?p>　　“只要能證明周玄亨確實曾勾結(jié)妖人給兒童下毒?！睂O龍不肯輕言放棄。

　　趙瑛又過了幾天好日子，但是孫龍沒再出現(xiàn)，某一天，獄卒態(tài)度驟變，踢翻了食盤，找借口懲戒犯人，一頓棍棒下來，傷勢剛有好轉(zhuǎn)的趙瑛又一次遍體鱗傷。

　　大牢外面兩股勢力正在較勁，體現(xiàn)在牢里，就是趙瑛一會好吃好喝，一會棍棒加身，他不辯解，該吃就吃，挨打也不求饒，心里雖然記掛妻子，卻從未向任何人打聽。

　　日子一天天過去，趙瑛挨打的時候越來越多，除夕之夜，外面的鞭炮聲隱約傳來，躺在草堆上的趙瑛心想自己大概是捱不到明年秋天了，與其讓孫龍等人破費，不如早死早超生。

　　趙瑛掙扎著起身，脫下破破爛爛的外衣，抬頭望向高處的小小窗口，一步一步移過去，將衣服的一頭拋上去，連試幾次，終于繞過一根鐵條。

　　衣服兩頭系成死結(jié)，趙瑛用力拽了拽，覺得還算結(jié)實，于是又去搬來干草，以做墊腳之物。

　　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趙瑛將脖子套進(jìn)去，只待雙腳踢開干草，就能一了百了。

　　伴隨一聲清晰的爆竹響，一團(tuán)雪花從窗外沖進(jìn)來，倏然四散，仿佛爆竹生出的煙霧。

　　“世上既沒有神靈，哪來的投胎超生？”趙瑛喃喃道，突然又不想死了，小心地挪出脖子。

　　衣服系得太死，解不開，趙瑛只將干草移回避風(fēng)處，躺在上面，什么也不想，豎耳細(xì)聽外面的爆竹聲。

　　九

　　幾名獄卒進(jìn)入牢房，二話不說，架起犯人就往外走。

　　趙瑛不解，待要詢問，又覺得不會有人回答，轉(zhuǎn)念想，大概是時候到了，靈濟(jì)宮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讓他提前被處決。

　　趙瑛不想死，但也不想做無謂的掙扎。

　　獄卒們將犯人拖到后門，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往外一推，隨即關(guān)門，再沒有人出來。

　　時近黃昏，街巷上沒有行人，趙瑛歪著身子站在那里，完全糊涂了，忍不住大聲問道：“怎么回事？”

　　沒人應(yīng)聲。

　　趙瑛又等了一會，這才裹緊衣服，拖著殘軀慢慢向巷子口走去。

　　正月剛過，新春氣氛已經(jīng)消失得干干凈凈，直到宣武門里街，才有行人來往，個個腳步匆匆，熟人見面，只是點頭，連作揖都免了。

　　趙瑛越發(fā)困惑，以為這是在夢中，可身上的傷疼一點也沒減少，他這時已經(jīng)確認(rèn)自己真是被釋放了，思家之情陡增，咬著牙，一瘸一拐地向東城的觀音寺胡同走去。

　　觀音寺胡同比較長，趙家靠里，趙瑛走到胡同口時，天已經(jīng)黑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七八人走來，一人越眾而出，幾步跑到面前，雙手抱住趙瑛，哈哈大笑。

　　趙瑛吃痛，叫了一聲哎呦，對方急忙松手，“我們剛得到消息，沒想到大哥已經(jīng)出來了?！?p>　　“二弟，這是怎么回事？”趙瑛認(rèn)得這是孫龍和幾位平時交情不錯的朋友，不及敘舊，先問原因，這一路上可把他憋壞了，京城肯定有大事發(fā)生，只有他一無所知。

　　“邊走邊說。”孫龍道，與眾人簇?fù)碇w瑛，進(jìn)入胡同之后，繼續(xù)道：“太上皇復(fù)辟，大哥一點不知道嗎？”

　　“復(fù)辟？”趙瑛沒反應(yīng)過來，大概半個月前，牢里的獄卒確實變得有些古怪，經(jīng)常避著犯人切切私語，他沒有在意，沒想到外面竟然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情。

　　“前皇帝……”

　　“是郕王。”有人糾正道。

　　孫龍急忙改口，“郕王病重，大臣擁立太上皇，也就是當(dāng)今圣上，剛剛大赦天下，我想這是大哥的機(jī)會，和眾兄弟正要去刑部詢問，沒想到大哥已經(jīng)回來了，哈哈，天大喜事?！?p>　　趙瑛嗯嗯以對，仍覺得一切都不真實，他一個小小的百戶，竟然因為一場復(fù)辟而死里逃生，實在是無法想象的奇遇。

　　主人回歸，趙家上下哭成一團(tuán)，孫龍等人勸解，很快告辭，要等明天給趙瑛接風(fēng)洗塵。

　　幾月不見，妻子許氏瘦了許多，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沈老七倒是興奮不已，一個勁兒地說：“全虧了奶奶，好心有好報，全虧了奶奶……”

　　等沈老七終于告退，許氏才來得及解釋：“誰能想到呢，鄰居介紹來的女工，竟然是太上皇和娘娘身邊的宮女，那時他們住在南苑，生活困苦……前些天特意來問過夫君的事情，也沒多說什么，今天你就回來了，這不是上天保佑嗎？”

　　趙瑛目瞪口呆，他用匕首和鮮血證明神仙不存在，結(jié)果兜個圈子似乎又回到了原處。

　　十

　　趙瑛奉命來到錦衣衛(wèi)治所，上一次來的時候他是罪犯，飽受拷掠，如今重返，雙腿還有些發(fā)軟，身上的傷疤也在隱隱作痛。

　　昨天一名軍官送來的消息，全家人再次陷入恐慌，趙瑛倒還鎮(zhèn)定，“既然不是來人抓我，那就是沒事?！?p>　　趙瑛被請到后堂，一名相貌儒雅的官員接待他。

　　“在下指揮僉事袁彬，趙兄受苦了?！惫賳T笑著拱手道。

　　趙瑛更加吃驚，他聽說過袁彬這個人，當(dāng)初太上皇親征，不幸落入北虜之手，袁彬一直伴駕左右，回朝之后太上皇被囚在南苑，袁彬也未得重用，如今復(fù)辟，袁彬升官乃是意料中事，親自接見一位得罪的百戶，卻是意料之外。

　　趙瑛急忙行禮，“戴罪之人見過袁大人?！?p>　　趙瑛還沒有恢復(fù)百戶的身份，不敢自稱官職。

　　袁彬上前，仔細(xì)打量趙瑛，嘆息道：“錦衣刑具，趙兄都受過了？”

　　“是?！?p>　　“你我皆是過來人，錦衣大獄里哪怕只待過一天，此生難忘，到現(xiàn)在我一進(jìn)大門，還有點心慌呢?！?p>　　“袁大人也……”

　　袁彬擺擺手，“從前的事情了?！?p>　　袁彬請趙瑛落座，閑談一會，正色道：“趙兄知道自己為何脫罪嗎？”

　　“正待指教?！壁w瑛出獄以來聽說過種種傳言，都覺得不太準(zhǔn)確。

　　袁彬向門口望了一眼，確定沒有外人，稍稍壓低聲音，“趙兄立了大功，陛下也要感激你呢。”

　　“此話從何說起？”趙瑛想起妻子的話，難道給宮女幫的一點小忙真有這么大的功勞？

　　袁彬笑笑，“去年十月，靈濟(jì)宮為郕王祈福，經(jīng)趙兄一鬧，祈福失敗，郕王當(dāng)時就已染疾，轉(zhuǎn)過年來，病情加重，才有復(fù)辟一事，這豈不是大功一件?！?p>　　趙瑛沒敢接話，整件事情越來越匪夷所思，甚至動搖了他早已堅定的不信神之心。

　　袁彬又笑數(shù)聲，“趙兄仍不相信神靈？”

　　趙瑛猶豫了一下，“不相信。就算真有神仙，也犯不著利用我這樣一個普通人?！?p>　　袁彬收起笑容，盯著趙瑛看了一會，說：“好，錦衣衛(wèi)正需要趙兄這樣的人物?！?p>　　趙瑛完全糊涂了。

　　袁彬起身，“趙兄先回家養(yǎng)傷，過些日子再談?！?p>　　十一

　　再見到袁彬時，趙瑛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親朋好友紛紛祝賀，都以為許氏討好了皇后娘娘，艷羨不已。

　　“舉頭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還是有天意的?！睅拙浜阎?，袁彬這樣說。

　　“是?！壁w瑛不想爭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惜天意難測、仙人難遇，自從太祖定鼎以來，朝廷一直在明察暗訪，希望能找到一仙半神，趙兄對此事想必也有耳聞。”

　　“街談巷議而已。”趙瑛總覺得自己走錯了門、見錯了人。

　　“近百年了，神仙見首不見尾，假冒者倒是層出不窮，宮中有意整頓，只缺一位人才?！?p>　　趙瑛驚訝地站起身，“袁大人，我……”

　　“我知道，趙兄不信神，所以由你緝訪妖人最合適不過?！?p>　　“我……可不管真假神仙，一概不信?！?p>　　“趙兄有一句話說得好，如果真是神仙，誰也動不得，如果不是神仙——殺之何妨？”

　　趙瑛的原話不是這么說的，意思倒也差不太多。

　　“末將……受寵若驚，不敢領(lǐng)職，請袁大人另選高明吧?！壁w瑛有自知之明，他就是一名閑散的百戶，沒帶過兵，沒打過仗，更沒有抓捕妖人的經(jīng)驗。

　　袁彬笑道：“趙兄過謙了，實話實說，錦衣衛(wèi)里人才濟(jì)濟(jì)，若說訪奸探秘、緝私拿犯、審情問實等等，都不缺人，唯有一種人不好找，就是趙兄這樣絕不信神的人?！?p>　　“可朝廷的本意是要尋訪真仙?！?p>　　“真仙另有人尋，趙兄不必考慮，只需專心緝捕假冒者即可?！?p>　　趙瑛開始心動了，“我可不分真假?！?p>　　“當(dāng)然，只有一個要求，趙兄再給人定罪時，得有證據(jù)?！?p>　　趙瑛臉上微紅，他當(dāng)時十分確信周玄亨有詐，卻沒有能拿得出手的證據(jù)，“我聽誰的命令？”

　　“過幾天我會調(diào)趙兄來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大事小情，直接報給我。”

　　趙瑛想了一會，“丟魂一案還沒完，我要從靈濟(jì)宮查起?！?p>　　“只要有證據(jù)，就算是皇宮，你也查得?！?p>　　趙瑛深揖，“赴湯蹈火，末將定不讓袁大人失望?！?p>　　袁彬輕嘆一聲，“我倒盼著能有‘失望’的時候?！?p>　　十二

　　天順元年的夏天，趙瑛調(diào)任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此后做出無數(shù)令人稱嘆的事跡。

　　袁彬的宦途起起伏伏，最終由指揮僉事升為都督僉事，趙瑛則一直都是百戶，但是常受賞賜，家里越來越富。

　　妻子許氏再未產(chǎn)子，趙瑛也不納妾，若干年后，他一次收養(yǎng)了四十個出身古怪的干兒子，組建了一支干練的小隊，四處捉僧拿道、斬妖除魔，足跡遍布天下，因趙瑛無子，時人以為這是報應(yīng)，稱之為“絕子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