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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們架起案子，燃香、燒符、舞劍、念咒、請神……另有一批道士到處張貼紙符，每間屋子都不放過，忙忙碌碌的，像是在準(zhǔn)備過年。
胡桂揚躺在炕上胡思亂想，有人推門進來他也不理。
“拖了這么久，總算要有一個結(jié)果了?！眮砣烁锌馈?p> 胡桂揚瞥了一眼，“先別高興得這么早，十多年前，你們在斷藤峽功虧一簣，我可記得一清二楚。”
“那時候你有幾歲？”
“不知道，七八歲吧，再往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可我記得房間里擠著許多孩子，驚慌失措，卻沒有人反抗，甚至沒人發(fā)出聲音，比待宰的牛羊還要老實。人數(shù)不停減少，隔壁的慘叫聲從早晨響到半夜，走的人再沒有回來過?！?p> 云丹嘿笑一聲。
“然后義父來了，站在門口，說了什么我想不起來了，只知道自己得救了。那時候我們都將義父當(dāng)成從天而降的神仙，可他收我們?yōu)榱x子之后，教授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相信鬼神。”
“趙瑛，他是你們的神，卻是我們的魔，就因為他，這件事推遲了十幾年，瞧瞧我，已經(jīng)老成什么樣子？”
胡桂揚坐起來，五哥點燃的蠟燭還在亮著，照見門口的一名老太監(jiān)。
云丹的確老了，骨瘦如柴，衣服顯得過于肥大，可他的目光并沒有因為衰老而消沉，反而顯露出毫不掩飾的垂涎與貪婪。
胡桂揚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你只是老了，卻沒有死，活得好好的，足以證明世上沒有鬼神，否則的話，像你這樣的人，早該遭受報應(yīng)?！?p> 云丹咧嘴微笑，牙齒在燭光的映照下更顯枯黃，“不要輕易說出‘報應(yīng)’兩個字，因為你根本不懂得報應(yīng)有多么的高深復(fù)雜。我八歲凈身，那當(dāng)然不是我的選擇，父母當(dāng)時都死了，叔叔帶我進京，說是要討一個好生活，結(jié)果是帶著我一塊挨刀。你曾經(jīng)聽到過慘叫聲，再往前幾十年，發(fā)出慘叫聲的就是我?！?p> 胡桂揚不由自主稍稍夾緊雙腿，這個老太監(jiān)語氣平淡，聽上去卻令人毛骨悚然。
“可笑的是我們叔侄當(dāng)時不知道私自凈身是大罪，傷勢一好就被錦衣衛(wèi)抓住，關(guān)了一陣，發(fā)配到南海子種菜。叔叔身體弱，受不了重活兒，在南海子沒多久就因為勞累和失望而去世。我年紀(jì)小，反而占些便宜，十歲左右的時候進宮，從最低賤的位置做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走到今天。你覺得鬼神優(yōu)待我了嗎？不不，上天還欠我很多債沒還，你們就是其中一筆。”
“看來你是真相信子孫湯那種東西，像你這種年紀(jì)，就算……也不能生兒育女了吧？”
“我只是要回應(yīng)得的報酬?！痹频ぬЦ呗曇?，“第一次造子孫湯，我們花了將近十年時間準(zhǔn)備藥材，卻被趙瑛打斷，之后多等了十幾年。十幾年！我不得不銷聲匿跡，藏在宮里，盡量少出來，就是為了躲避趙瑛的注意。現(xiàn)在，道路終于又通了?！?p> “我記得義父將你們當(dāng)初收集的藥材都銷毀了?！?p> “我自有辦法暗中再收集一批，如今萬事俱備，只差童男子孫根。”
“那你來晚了，我們兄弟當(dāng)中沒幾個人還是童男之身?！?p> 云丹笑了兩聲，“你們現(xiàn)在不是藥材，而是藥引子，四十根，一根都不能少?！?p> “四十根，你連大哥、五哥也不放過？”
“兩個蠢貨，以為找到靠山就能萬事無憂，根本不明白形勢的變化——長生不老，只有長生不老才是唯一的靠山，絕子校尉擅長的那一套已經(jīng)沒有用武之地。”
“太監(jiān)想長生不老？”
“當(dāng)然不是我們，我們只求過一次正常人的生活。”
“皇帝？”
云丹笑了一下，“只差幾樣稀有藥材，長生不老之藥也能熬成，到時候陛下永治天下，我們永遠都有靠山，盛世即將到來，可惜你看不到?！?p> “陛下的年紀(jì)沒有多大吧，這么早就對長生感興趣了？”
“你們都很蠢，唯一的聰明人是趙瑛，去過一趟西廠之后，他知道大勢已去，干脆自殺避罪。”
“義父不會自殺。”胡桂揚十分肯定。
“哈，那他死得可太巧了。”
“是你們將遺體盜走的？”
“你算是比較聰明的，一開始就猜到了靈濟宮，可你沒有繼續(xù)查下去。”
胡桂揚曾有一次當(dāng)著眾兄弟的面亂猜，不僅猜到了太監(jiān)們要重制子孫湯，還猜到了義父的遺體是被送到了靈濟宮，可他沒有證據(jù)，三哥遇害之后，放棄了繼續(xù)追查。
“人死燈滅，遺體能不能找到，其實我不是特別在意。”
“你有些地方很像趙瑛。”
“好吧，我就當(dāng)這是稱贊。你要留在這里看我變妖？”
云丹點頭，對面的年青人越是坦然無畏，他越感興趣，眼神里甚至顯出一絲笑意，好像預(yù)料中的大喜事終于就要降臨。
“讓我理順一下，你真相信我會變成妖狐，對吧？”
“當(dāng)然?！?p> “為什么？”胡桂揚一直沒搞懂這件事，為什么偏偏是自己被選中？為什么五哥等人那么肯定他會變妖？
“因為你被指定了?！?p> “被誰指定？”
“趙瑛。”
“他不過隨口提了一次名字，我就被指定了？”
“趙瑛也是被指定的，專門尋找妖狐?！?p> “指定者這回是誰？”
云丹扭頭望了一眼屋外。
“靈濟宮?！?p> 外面的道士都來自靈濟宮，已經(jīng)貼好了符、擺好了香案，三人在案后施法，其他人排列兩邊。
“老道還真是記仇啊。”胡桂揚從小就聽過義父趙瑛與靈濟宮的恩怨，長大之后曾經(jīng)親自參與抓捕一名藏在靈濟宮的騙子。
“這不是私人恩怨那么簡單，因為趙瑛，靈濟宮顏面無存，這些年連信徒都少了許多。妖狐一案，是靈濟宮東山再起的良機?！?p> 胡桂揚打個哈欠，“靈濟宮真有眼光，挑中我這樣一個懶人當(dāng)妖狐?！?p> “還要多虧你那些兄弟的幫忙，廠公說了一句需要二十條子孫根，他們就開始動手，挑選沒用的人當(dāng)誘餌，你果然上鉤，都給殺了?！?p> “二十？已經(jīng)有三人遇害，今晚預(yù)定了七人，再加上我，不過十一人。”
“你們這十一人不肯投靠任何一方，因此被選出來，還剩下九人，就要看胡桂神、胡桂猛互相爭斗的結(jié)果了。你還算幸運，不用親眼看到兄弟相殘。”
胡桂揚睜下雙眼，“我們兄弟多，交情……也就那么回事。太監(jiān)想要子孫湯，皇帝想要長生不老，靈濟宮想要東山再起，大哥、五哥想要靠山，最后都盯上了妖狐。我有點想不明白，妖狐究竟是怎么回事？當(dāng)然，我是‘妖狐’，可我為什么要變妖狐、要殺那么多人？”
“等你變成妖狐之后，才能真相大白，這也是我要留下來的原因：親眼看到一切，然后向廠公稟告?！?p> “汪直自己不來，是害怕嗎？”
“妖狐法力高強，能在百里之外殺人，所以我勸廠公謹(jǐn)慎一點為好?！?p> “你不怕？”
“我有靈濟宮做后盾，三位真人親臨施法布陣，你變妖之后興不起風(fēng)浪，或有萬一，也應(yīng)該由我承擔(dān)，這是我的職責(zé)?！?p> “還有一種萬一：如果我今晚沒有變妖，你們就得負責(zé)將我變成妖狐，這種事可不能讓外人在場，要是讓那些深信妖狐存在的人看到你們狼狽不堪的樣子，損失可就大了?！?p> “你肯定會變妖，就在天亮之前，子夜時分最有可能?！?p> 胡桂揚伸個懶腰，“那就等著吧，我能出去逛逛嗎？”
“不能出宅院。”
“我去后院，看看那七位倒霉的兄弟?！焙饟P下地穿鞋，突然抬起頭來，“小菊和小芹為什么要留下？還有，之前為什么要殺死小柔？”
“反正那兩個丫環(huán)沒什么用，胡桂神、胡桂猛都同意留下，那就留下。小柔是你殺的，只是你當(dāng)時并不知道，你一直覬覦小柔，夜里變妖狐之后，自然要去騷擾，騷擾不成，就將她殺死。至于小牡丹，她是被你嚇走的，但是她會武功，還有外援，的確出人意料，以后我們會查個清楚的。”
胡桂揚一拍腦門，“差點忘了，你是真相信妖狐。”
胡桂揚向外面走去，經(jīng)過云丹身邊時，突然跌倒，雙手撐地，身體劇烈地抖動，張嘴發(fā)出低沉的吼聲，兩只眼睛像狼一樣發(fā)光。
云丹大驚失色，沒想到對方說變就變，急忙向門口退去，嘴里大叫：“來人！來人！來……”
胡桂揚直起身，神情恢復(fù)正常，笑道：“別怕，絆了一下，喉嚨里有痰?！?p> 云丹的臉色卻遲遲沒有恢復(fù)，“這種情況下還能臨危不亂——你就是妖狐！”
“我不畏懼，是因為我根本不信。義父說過，怪事背后必是人心，貪婪的人心，而我已經(jīng)見到妖狐背后所有貪婪，所以我沒什么可怕的?！?p> 云丹冷冷地說：“等到變妖被正法之后，你的子孫根會是一味好藥。”
“我也覺得它不錯，想要留給更需要的人?！焙饟P臉上帶笑，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柄匕首，順勢拔出鞘，匕首尖對準(zhǔn)云丹。
云丹又嚇一跳，再次后退，險些被門檻絆倒。
胡桂揚哈哈一笑，將匕首和鞘都扔在地上，“放心，我不用這些東西殺你。”
院子里跑來幾名道士，見云丹無恙，都沒有上前。
胡桂揚對這些道士看也不看，順著廊廡大步走向后院。
一進后院，他就被七名兄弟攔住了。
“三六，你最好留在前面。”
不是兄，不是弟，胡桂揚只剩下一個數(shù)字。
“你們還真是單純得可愛啊?！焙饟P譏諷道，想了想，還是轉(zhuǎn)身回去了，這七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大哥、五哥聯(lián)手出賣了，還以為他們是在負看守之責(zé)，胡桂揚覺得沒必要點破。
前院里，云丹回到道士們中間，看到胡桂揚返身，大聲道：“時候就快到了，瞧！”
胡桂揚抬頭望去，只見圓月孤懸，陰云迅速散去，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
“對你說了那么多，就是讓你早有準(zhǔn)備，變妖的時候會更容易一些！”云丹大聲補充道。
胡桂揚走出廊廡，站在云丹和眾道士對面。
伸個大大的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