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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茂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名普通的隨從,就連“親信”這個詞,都有點貶低他的身份。
與許多入府之后改姓的奴仆不同,袁茂的確姓袁,與袁彬是論得上的親戚,袁彬曾經(jīng)當眾說過這是他的親侄兒,無論公私,都可以稱他為“伯父?!?p> 袁茂從來沒這么稱呼過,但是在心里,他將袁彬視為至親之人,鞍前馬后地奔走效勞,沒有半句怨言,反而覺得這是一種榮幸。
袁彬子孫滿堂,沒有一個人能像袁茂這樣受到無限的信任,隨時留在身邊。
對袁彬的對頭,袁茂視若敵仇,這就是為什么在錦衣衛(wèi)衙門外,他要沖上去痛斥胡桂揚。
“袁大人那么信任你,把你當成趙瑛的繼承者,甚至愿意為你引見當朝閣老?!痹贿呑咭贿呎f,語氣很是嚴厲,“可你辜負了這份信任,還差點一走了之!”
胡桂揚笑呵呵的聽著,全不當回事,也不解釋,頂多嗯一聲。
他的笑容總是那么不合時宜,袁茂越看越氣,停下腳步,“你不想解釋嗎?”
胡桂揚也停下腳步,驚訝地說:“就在這里?當著滿街行人的面?我還以為咱們要小心行事呢。”
“咱們要去哪?”袁茂左右看了看,天色剛黑,街上行人卻越來越多。
“一個好地方?!?p> 華燈初上,胡桂揚帶著袁茂回到了本司胡同。
離著還很遠袁茂就認出來了,“你不是要帶我去那種地方吧?”
胡桂揚笑道:“看來你對這里很熟,應該是??桶?。對了,到地方之后咱們都姓楊,以堂兄弟相稱。”
“為什么來這里?”
胡桂揚笑得更開心了,“就是因為大家想不到啊。瞧見那座二郎廟沒有?旁邊不遠就是我自己的家,義父從前安排我聯(lián)絡這一帶的幾個潑皮,我干脆搬來居住,義父專門下達過嚴令,我若是邁進春院一步,邁進哪條腿就打斷哪條腿,兩條腿都邁進去,就一塊打斷?!?p> “趙瑛是名合格的南司百戶?!痹淅涞卣f。
胡桂揚繼續(xù)道:“趙家義子一時猜不到我敢留在這里,按我估計,起碼有三天安全。替我擋著點兒,這一帶有幾個人認得我?!?p> 兩人來到任家,老鴇熱情相迎,但是給出一個“壞消息”,“真是不巧,一位熟客來了,說是過兩天就要乘船南下,今天死活要見榴兒姑娘一面,我是好說歹說,實在抹不開面子,真不是有意晃點兩位公子……”
胡桂揚假裝發(fā)通脾氣,最后換來一桌豐盛的酒席以作補償。
花園小樓里,何五瘋子已經(jīng)等急了,“怎么才回來?這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總來找‘楊三哥哥’,都被我打發(fā)走了。”
酒菜很快送到,何五瘋子給姐姐送上去一份,下來大吃,吃完之后將骨頭收在一個盤子里,拿出去喂狗,對同桌兩人以及他們的交談一點都不感興趣。
袁茂沒怎么吃,他來這里只關心一件事,“妖狐真不是你抓住,并且用來陷害袁大人的?”
“先說說,讓你收集的消息怎么樣了?”
袁茂此前領到過一項任務,收集妖狐案受害者的詳細信息,“差不多了。”
“然后呢?你從中看出了什么?”
袁茂沒吱聲,目光冰冷。
“你要是不信我,何必跟我來呢?”胡桂揚笑著問道。
“我來這里是要聽你的解釋,而不是向你報告情況。”
“好吧,我先來。簡單點說,事情是這樣的,十多年前,有個叫聞天王的叛賊首領,還有一個叫谷中仙的妖人,他們相信能用童男童女獻祭,招來真正的天兵天將。在荊襄之地嘗試失敗之后,他們逃至斷藤峽,在祭神峰上再次嘗試?!?p> “嗯?!痹袂椴蛔?。
“這一回,他們相信招神成功了,但是招來的并非天兵天將,而是‘祖神之子’,它附身在某位童子身上,十年之后才會顯現(xiàn)?!?p> 袁茂還是沒有開口,輕輕把玩面前的酒杯,自己似乎沒有意識到。
“可這名被附身的童子是誰呢?聞天王已死,谷中仙有一個想法,以為能被殺死的人必然不是他想找的目標,于是不停殺人。”
“和你義父趙瑛的想法相似。”
胡桂揚點頭,“但我義父絕不會隨意殺人,寧愿花費力氣一點一點地收集證據(jù),確認無誤之后再抓人?!?p> “接著說,這些事情與妖狐有何瓜葛?”
“應該輪到你說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在妖狐案受害者當中已經(jīng)找到了證據(jù)。”
袁茂神情稍稍緩和,“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證據(jù),妖狐案中的遇害者全都在過去的十多年里去過斷藤峽,有些是兵將,有些是商人,其中數(shù)人肯定登臨過祭神峰——常用的稱呼是九層樓,那里曾是叛賊最后的據(jù)點,被攻破時死傷無數(shù)。大多數(shù)人去那里只是看看風景,感慨一番?!?p> “還有五行教的教主呢?”
袁茂稍顯驚訝,“原來你已經(jīng)……沒錯,遇害者當中包括五位教主,教主是他們自己的叫法,在朝廷眼里,他們是工匠把頭?!?p> “他們也都去過祭神峰?”
“去過,其中三人參加過當年的斷藤峽之戰(zhàn),另外兩人事后去的,幫助官兵修筑營寨?!?p> “這就對了?!?p> “什么對了?”
“谷中仙十幾年前就聲稱神子附身,卻等了這么久才來尋找,一是培養(yǎng)力量,二是把握不足。此番前來,他不僅要找到神子,還要破壞龍脈,雙管齊下,以奪取天下。”
“奪取天下?”
胡桂揚沒有笑,“對一群相信神子附身、相信龍脈的人來說,奪取天下只是小事一樁?!?p> 袁茂低頭想了一會,抬頭道:“一群江湖騙子而已……”
“江湖騙子?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江湖騙子已經(jīng)成功說服了許多人,不信的人反而是少數(shù)。”
袁茂又想了一會,“你的那些兄弟,胡桂神、胡桂猛也都信了?”
“我不知道,但他們做過的那些事情,的確有利于谷中仙?!?p> “他們就不怕自己也是谷中仙的目標?”
“或許就是因為害怕,他們才會屈服?!?p> 袁茂起身,“我要將你說的這些事情報給袁大人,然后再做定奪?!?p> 胡桂揚搖頭,“等你一去一回,或許我已經(jīng)身首異處,或者也被說服,從此充當你們的敵人?!?p> 袁茂慢慢坐下,“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你想辦法聯(lián)系上汪直,最遲明晚之前,我要見他?!?p> 袁茂騰地又站起身,厲聲道:“那不可能,雖然同遭貶斥,汪直是罪有應得,我家大人是受人陷害,堂堂前府都督僉事,朝廷欽命大臣,怎么可能與閹宦勾結(jié)?”
胡桂揚等他說完,又露出不合時宜的微笑,“所以才要你去啊,袁大人不能勾結(jié),你能。”
袁茂在桌上重重一拍,“袁某大好男兒,不做這種卑鄙勾當?!?p> “嗯,袁大人一生清清白白,大概從沒做過茍且之事,可是假如,我是說假如,袁大人不小心掉進污水溝里,你要不要跳進去相救?那會沾上一身臟水,洗都洗不掉?!?p> “當然。”袁茂明白胡桂揚的意思,只好又坐下,“為什么非得聯(lián)系汪直?既然知道是谷中仙在作怪,把他找出來繩之以法,不就得了?”
“沒那么簡單,谷中仙此番有備而來,官府差人雖多,卻有他們管不到、不敢管的地方?!?p> “你是說……他躲進了宮里?”
“天下還有比皇宮更安全的地方嗎?我就是沒辦法,否則的話也要進去躲躲?!?p> 袁茂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妖人李子龍去年混進皇宮,只是在邊緣逛了逛,惹出多大麻煩?不可能又有人混進去吧?”
“這就是咱們要借助汪直查清的問題啊,時間緊迫,不可能一點一點地調(diào)查,必須從最可疑的地方查起?!?p> 袁茂沉默良久,“你不想讓我與袁大人商量一下?”
“你可以商量,但是這就相當于將重擔轉(zhuǎn)給袁大人,他必須考慮自己的身份、地位與名聲,想來想去,把時間都耽誤了?!?p> 袁茂又沉默一會,“如果這件事出了紕漏,我就是袁家的大罪人。”
“對,如果出紕漏,我是死人,你是罪人?!焙饟P也不安慰,直接承認了。
“我是什么人?”何五瘋子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抱著狗問道。
“你是愚人。”
“漁人?打魚的?”
胡桂揚不理他,看向袁茂。
袁茂還是不肯直接回答,而是說起另一件事,“袁大人執(zhí)掌錦衣衛(wèi)多年,深受先帝寵信,當今天子初登基時,也是厚愛有加,十幾年過去,卻突然將袁大人調(diào)至前軍都督府,明升暗貶,你知道為什么?”
胡桂揚搖搖頭,雖然傳言很多,但是都不準確。
“因為袁大人活得太久了?!?p> “這也算理由?”
“對別人或許不算,對袁大人卻是個累贅。袁大人執(zhí)掌錦衣衛(wèi),直接管著南司,尋找妖仙多年,拜你義父所賜,一無所獲。”
“抓住許多騙子。”
“對南司和袁大人來說,這就是一無所獲。而問題就出在這里,一心想要長生的先帝英年早逝,替先帝尋找長生之術(shù)的人卻活到了古稀之年。等到當今天子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袁大人就有‘罪’了?!?p> “有人改變了陛下的心思,勸陛下關注長生了?!焙饟P明白袁茂說這些話的含義。
“所以你應該明白,咱們面臨的困難有多大了吧?”
“所以你應該明白,為什么一定要拉攏汪直了吧?”
袁茂起身,“如果惹出事,我承擔,你承擔,絕不可連累袁大人?!?p> 胡桂揚也站起身,端起酒杯,“那是當然?!?p> 說服一個人就已如此艱難,胡桂揚佩服那個還沒見過面的谷中仙,竟然能將那么多人拉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