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老友
回到房間的紅玉已經有些犯困。
她這兩天身體狀況確實不怎么好，再也經不起連續(xù)熬夜了。所以現(xiàn)在時間雖早，但她依然準備洗個澡，然后上床睡覺。
不一會兒，浴室里的水流聲便嘩嘩響起。
冰涼涼的水從腦袋上沖刷下來，剛抬起雙手的紅玉忽然清醒了。她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坐在沙發(fā)上的人影。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從頭頂紅到腳尖。
紅玉急忙擦干身體，穿著睡袍沖出了浴室，果然發(fā)現(xiàn)二索不拿自己當外人似的坐在那里，神情自若地剝著那些該死的花生。
“你你你你你你，你又偷摸進來！”紅玉唰地一下沖到了盜賊的面前，指著他鼻子怒道，“你能不能有點素質？每次都趁人不在闖空門！”
二索風輕云淡地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別誤會，我是一路跟著你進來的?！?p> “你胡說！”
“你喝醉了?！倍鞣畔铝瞬璞?，凝望著小姑娘那張紅撲撲的臉蛋，“但是我沒想到，你喝醉后的警覺性竟然這么差。你還記得你的任務嗎？”
紅玉怒道：“不要轉移話題。你是個男人，偷進女孩房間之前難道就沒有一絲羞恥心嗎？”
二索噗嗤一笑，他將目光從花生上轉移，沖紅玉上下一打量。明黃色的睡衣上面繡著四只可愛的卡通形象，狗熊、貓咪、鵪鶉、小樹苗，分別代表了德魯伊最常見的四個形態(tài)，被嚴重萌化后及受小孩子的喜愛。
看這件睡衣這么可愛的份上，二索不打算和她斗氣，只說：“說得對。小女孩，你眼前坐著的這位是一個手上有無數(shù)人命的盜賊，你想讓他給你上一課，作為傭兵怎么防備刺殺嗎？”
紅玉反道：“我們不是合作伙伴嗎？”
二索道：“你現(xiàn)在能活著站在這里跟我講話，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合作伙伴，只是沒人買你這條命，僅此而已?！?p> 紅玉氣極了，但她反駁不了這個人說的話。只有板著臉坐到他對面，嘲諷道：“你是我見過素質最差的盜賊！”
“相反，你是我見過素質最好的傭兵?！倍饔朴频剡€擊。
紅玉聽完后簡直要氣爆了！眼前這個人表面上裝出副成熟人士的樣子，現(xiàn)在才看出來，果然是一個猥瑣下流的盜賊！但她偏偏拿對方沒有任何辦法。你說氣不氣！
紅玉拼命忍住，問道：“你今晚過來到底有什么事？”
二索咀嚼著花生，言歸正傳：“你應該對店長有過大致的了解了，無論是他的形象還是他曾經的事例?！?p> 在他說著的時候，紅玉自顧自趿拉著拖鞋走到廚房間，咕咚咕咚灌了一杯水下肚。
“嗯?！彼诤韲道飻D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以作回應。
二索無奈地搖搖頭：“有什么看法嗎？”
“嗯……”紅玉轉到沙發(fā)上落座，然后丟過來一根野草，“這是他送我的。”
二索拿起野草辨認了一眼，然后稍稍撕碎開來。只見這根野草很快發(fā)出綠色的微光，將被撕裂的部分重新愈合了。
盜賊點頭道：“永茂蕨葉?！?p> 紅玉奇道：“這你都知道？”
“這種植物因為生長在永茂森林的生命泉邊，擁有神奇的恢復能力，只要將葉子含在嘴里，就能快速恢復體力和精神力?！?p> 紅玉道：“他說把這東西帶在身邊，對我恢復精神力有好處?！?p> “他是個牧師，看出你身體抱恙很正常?！?p> “我只是看不出他跟普通人有什么不一樣，跟資料中給人的印象差距很大。”
“你調查過了？”
“當然了！”紅玉說，“我知道他實力非常強大，吸引了許多慕名而來的人，一起組建了破軍公會。破軍公會以前非常強大，可惜后來他見公會穩(wěn)定發(fā)展便隱退了，導致公會離開他后日漸式微。不過我前后接觸了紅光和店長兩個人，都感覺挺淵博的，而且做人做事很有一套，感受不出什么差距來。硬要說的話……”
紅玉想了一下，猶豫道：“可能店長現(xiàn)在對做生意的心思更重一些？”
“你沒注意到他的眼睛嗎？”
一經提醒，紅玉馬上道：“哦對，他眼睛怎么了？”
二索道：“傳說過于神話，而你總結得大致沒錯。其中有一個問題就是，店長隱退的具體原因。”
“破軍公會在極負盛名的時間段里，他們與安伯米爾地區(qū)的兩大知名老公會發(fā)生過一起規(guī)模龐大的斗毆事件，雙方傭兵損傷慘重。這一起事件本不出于店長的授意，是他手底下的傭兵私自組織，然而店長在得到消息后表現(xiàn)得極為護短，以一人力挫對方兩個主力團，幾乎將對方全軍覆沒。”
紅玉目瞪口呆：“兩個主力團，都快近百個人了。店長的戰(zhàn)斗力有這么夸張嗎……而且他是一名牧師吧？”
二索聳聳肩，續(xù)道：“不僅如此，情報顯示，店長在面對近百人的情況下甚至能一面倒地瘋狂屠殺。這種事情不光是你聽了吃驚，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p> “那么官府當初為什么不把他抓起來呢？畢竟殺了那么多人……”
二索嘆息：“放在現(xiàn)在，官府可能要管一下，但在當時，別說幾百個，再翻十倍官府都不會管的。”
“我明白了。”紅玉眨眨眼睛，迅速道：“聯(lián)盟那時候很弱小，這里地方又這么偏，對破軍公會不方便管理?，F(xiàn)在為了在平民面前樹形象，開始翻舊賬了！”
二索看著她，一時沒說話。
紅玉興致勃勃道：“所以聯(lián)盟放在這里的人才會一個接一個跑掉？”
“分部長是接到指示故意逃走的對不對？”
“人口失蹤也是他安排的？找個借口準備懟店長對不對？”
二索道：“你說夠了沒？”
紅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對不起，我想多了?！?p> 二索無奈道：“現(xiàn)在我們要查清楚的是，這幾起失蹤案之間到底有沒有聯(lián)系。我現(xiàn)在手頭上有一點線索要追查，可能要消失一段時間?！?p> 他拿出一張紙質小卡片，放在桌上：“這張魂卡名叫綠松石鶯，使用它可以找到另外一只綠松石鶯。如果你有急事，用它可以隨時找到我。”
紅玉拿起來一看，只見小卡片上精致地畫著一只綠色的小鳥。她說：“說起來，我也有線索?！?p> “什么線索？”
“據(jù)說上一任的分部長因為工作上的壓力，跑到楓木林村長期休假去了?！?p> “楓木林村？”
紅玉點點頭，見二索皺起眉頭，她好奇地問：“楓木林村有什么問題嗎？”
二索說：“楓木林村離這座城可不近，如果進山的話得走一整天山路，來回一趟就要兩天?！?p> “巧的是，我正好準備回家一趟，不如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調查吧?！?p> 紅玉的家就住在那邊，這二索是知道的，但他心中仍然疑惑：“你回家干什么？”
紅玉解釋道：“之前聯(lián)盟有快訊過來，上面打算推廣豎琴手同盟最新一代的軟泥收訊器，希望把這種低廉的道具普及到每一個傭兵小隊里，作為出行任務必備的道具之一。楓木林村也有一個公會駐著，我打算親自帶一批通訊器回去?！?p> “你是分部長，不是傭兵，這種任務不應該跟你有關系?！?p> 紅玉說：“順路嘛，我本來就打算回去一趟，這樣一來，理由又多了一條?！?p> 保險起見，二索向紅玉要來委托書和快訊文件，確認過上面的蓋章才稍稍放心。但他又提醒道：“綠松石鶯的有效范圍有限，你去了之后一定要注意安全。這起失蹤事件絕對沒有那么簡單?！?p> 紅玉重重地點頭。
……
夜還不深，破軍公會年輕人們的夜生活剛剛開始。燈火通明的宿舍大樓四處歌聲嘹亮，二索順著樓道下走，看著傭兵們三五成群地堵在大門口。
“誒？莫大佬，出去唱歌撒！”
“不去?！?p> “啥子，不去？你個瓜娃子莫是又在裝逼喲，走撒！”
莫大佬還沒吭聲，有人幫他解釋道：“誒別叫了，莫大佬自從輸給那個分部長之后，天天躲訓練室練到半夜，別耽誤人家上進好嗎？”
“有這回事？”叫著唱歌的那人驚道，隨即他又抬頭一扭，大叫：“什么東西過去了？”
朋友疑道：“什么什么？”
“有賊！剛有盜賊從這里過去了。誰呀偷偷摸摸的？”那人嘟囔。
朋友猜了一下：“蝸牛吧？”
這時候，訓練室半開的門里有人高聲笑罵道：“趕緊給老子滾！”
眾人對視一眼，勾肩搭背地離開了。
訓練室還有不少人在運動，大家勞累了一天，這時候更愿意做一些舒展脛骨的動作。莫大佬掂了掂手斧，擺出嚴正以待的姿勢，卻見他的對手已經摘下了護具。
莫大佬有些詫異：“這就不練了？”
凱撒甩了甩劉海，道：“休息一下?！?p> 莫大佬只好放下手斧，和他一齊坐到了邊上。
喝了口水，凱撒問：“阿卡林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工作壓力太大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p> 凱撒沒有理會他的含糊其辭，續(xù)道：“他一直都挺忙的這我們都知道，但是最近訓練時候心思都不在上面。老實說，我還是挺擔心的?！?p> “有什么好擔心的？”
凱撒凝視著他，道：“莫逆。有的話我從來沒跟你們說過。在整個安伯米爾，有幾個人仇恨店長，就有更多人擁戴店長。店長說，上代人是上代人的事情，那我們就不把什么事情都放到一塊兒講。你們要對店長干什么，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情，但你們在公會里，那就是破軍公會的一個傭兵，有傭兵的職業(yè)操守。我希望他不要影響工作?！?p> 莫大佬道：“這話是他們叫你說的？”
“‘他們’也包括我?！?p> 莫大佬不說話了。
幾個同事嘻嘻哈哈地路過，見他們倆坐在板凳上休息，順口問了一句：“你們兩個，喝酒去不？”
凱撒問：“去哪兒喝？”
“出去再說撒！莫大佬，走不？”
莫大佬道：“我不去了。”
那幾個人又勸了兩句，見勸不動，只拉著凱撒走了。
……
二索安靜地在破軍公會里潛行，誰也看不見他，宛如一只游蕩的幽靈。
他原計劃這兩天一直盯店長的梢，期望從對方身上磨出一絲突破口。但是情報告訴他，店長很少離開那家商鋪，起碼近期內沒有出行的理由。
如果店長不離開的話，這家店在專業(yè)的盜賊眼里無異于龍?zhí)痘⒀ā獟侀_店長本人戰(zhàn)斗力不提，光是店里那些臺不眠不休的機械魔偶都時刻散發(fā)著危險的氣息。
二索只好在保證自己行動隱秘的前提下，另尋他法。好在“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二索用盡了諸多手段，總算在店長的眼皮子底下挖出一點線索。
正當他思考下一步的打算時，遠方的路燈下緩緩走來一對人影。
二索警惕地停住腳步，待看清后，呼吸頓時為之一滯。
是店長！
只見那個瘦弱的男人帶著他眾多魔偶的其中一只，慢悠悠地走向破軍公會的辦公樓。這個男人和破軍公會任何一個傭兵雛子都不一樣，就算有看破潛行的手段也不奇怪。二索只好謹慎地縮進行道樹的陰影當中，心里又驚又奇，店長竟在這時候離開他的店，來到破軍公會，目的是什么？
此時月明星稀，辦公樓周圍被月光和燈光照透，沒有任何遮擋物。
二索遠遠地等待，聽店長的腳步聲從走廊里傳出，消失在最后一格樓梯，他又等了兩秒，這才緩緩靠近。
破軍會長的辦公室相當凌亂，無論是桌上地上，到處堆滿了各種書、紙、工作用的儀器，甚至在原本寬敞的會客廳一角，還收著一頂野外帳篷。紅光坐在老板椅上，手邊是半杯早已冷卻的速溶咖啡。
“奧莉安娜！”紅光見了魔偶，很是開心，“來得正好，快幫我把這些東西收拾一下。”
奧莉安娜一愣，說了聲：“好的?！北汩_始整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店長不滿道：“你能要點臉嗎？”
紅光聞言，當即轉頭，鄭重道：“奧莉安娜，麻煩你了，謝謝你?！?p> “不客氣?！?p> 店長道：“我是這個意思嗎？”
“你不是這個意思嗎？”
店長指著奧莉安娜：“有叫客人幫你做清潔的？”
紅光反駁道：“奧莉安娜不是客人，奧莉安娜是我老婆。我永遠喜歡奧莉安娜，是吧老婆？”
奧莉安娜毫不留情地回應道：“您真惡心。”
紅光一驚：“親愛的，你變心了？”
奧莉安娜道：“這并不有趣?！?p> 紅光頓感失望：“親愛的，是誰把你教成這么無聊的樣子，我好傷心??！”
“行了，別玩了！”見他沒完沒了地調戲魔偶，店長終于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紅光聳了聳肩，臉上依舊樂呵呵的。他拉開抽屜，問道：“我這里只有咖啡，你喝嗎？”
“不喝。”
紅光便望著他：“眼睛怎么樣了？”店長的眼睛被漆黑的鏡片擋在后面，看不到里面的樣子。
店長回：“有強光的時候看不見東西，其他還好?！?p> “已經徹底沒有治愈的希望了嗎？”紅光的語氣透著幾分慚愧。
店長卻很豁達，他淡然道：“不怪你。是能力抑制著它。就算你不動手，失明對我來說也是遲早的事情?！?p> 紅光嘆息道：“自從你決心辭職，我后來時時在想，當時要是再冷靜一點，未必想不到其他阻攔你的辦法。但是啊……”
“但是你覺得自己沒做錯?！钡觊L看了他一眼。
“我當然沒錯。”紅光理所當然道，“錯的是你?！?p> “你……我真想把你這對眼珠子挖下來！”店長對他的態(tài)度表示無可奈何，轉而沉聲道：“人之一生沒有不犯錯的，我也終究只是個容易沖動的普通人罷了?！?p> 紅光默默地喝了一口完全冷卻的咖啡。房間只剩下奧莉安娜收拾東西的雜聲，兩人陷入了深深的回憶，良久沒有再說話。
直到紅光調整神態(tài)，再一次打開話匣子：“然后呢，你完成了嗎？”
店長沒有回應，只是看著他。
“怎么，哪里不順利了？要我?guī)兔?？?p> 店長猶豫片刻，終于道：“快了，馬上就弄好了?！?p> 紅光顯然對他這么吞吞吐吐的模樣了如指掌，直截了當?shù)胤磫枺骸暗?？?p> “但是還差一個人?！?p> “嗯——”話音一落，紅光緩緩抬起頭，再慢慢低下，仿佛在掩飾自己臉上的表情。他用手指急促敲打著桌面，三四秒鐘過后，才道：“還差，一，個，人？”
店長沒說話。
紅光望著他，平靜地問道：“哪來最后一個人？”
店長依然沒說話，他無需多費唇舌解釋一個兩人都心知肚明的問題。
紅光轉頭望向窗外：“你這是在跟我開玩……”“我沒有開玩笑?！?p> “那你先給我一個答應你的理由?！薄皶r間很緊急，我今晚就要?！?p> “不可能?！薄安还苣愦鸩淮饝?，我今晚一定要?！?p> 紅光忽然回頭怒目，與店長對視，并一字一句脫口而出：“我，不，答，應！”
店長深吸一口氣，道：“你阻止不了我?！?p> “那我就要是阻止你呢？”
店長不吭聲了。
“你就殺了阻止你的人？”紅光搖頭道，“不，你做不到。我知你更甚于血親。當我那天看到你腳下遍布尸體，而你的身體卻瑟瑟發(fā)抖的時候，我知道。你從來不是旁人眼中那個被神話過的傭兵救世主。你只是一個一時沖動的普通人而已?！?p> “那時的我們一無所有，就算平民不再稱呼我們?yōu)閖ian民、奴隸，我們仍然不被這個世界所認可。但如今，你開著一家生意不錯的店，身邊有奧莉安娜。而我依舊領導著我們的公會，看著這些年輕人勤學苦練。我們已經不再一無所有，你的心境，還能和當年一樣嗎？”
店長仍道：“但這件事……”“這件事就到此為之！比起那些不屬于你的責任，好好守住身邊人豈不是更重要？你不是神，我們終究只是普通人?！?p> 店長深吸一口氣，道：“我不是普通人。上天賜我這雙眼睛，并不是讓我獨善其身。”他重重強調，“這就是，我的責任。”
說罷，他轉頭命令道：“奧莉安娜，去吧。”
魔偶停止收拾，毫不猶豫朝門口走去。
紅光剛想攔住她，只見店長倏然起身，一把抓住了紅光的肩膀。
紅光瞪著他，道：“你會因此付出代價?！?p> 店長回道：“對，但我會背負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