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暮時(shí),天色漸暗。一曲笙歌起,將眾人窸窸窣窣的碎語聲蓋過。樓上雅間竹簾升起,永州才子貴人們皆可倚欄下望。
無巧不成書,李伯言落座的小廂,恰好在拐角處,竹簾一升,便見到隔壁的何二跟“姜上天”。
“真是巧啊,大郎獨(dú)自一人落座,還以為有高人陪坐,這樣子待會兒填詞,吃得消嘛?”何二依舊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德行。邊上的姜上天倒是沒有再招呼,似乎并不講李伯言放在眼里。
“不勞何兄勞煩。”
今日何余慶要做局,李伯言同樣想看看,這何二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絲竹之樂入耳,李伯言掃了一圈,問道:“七斤,看看上頭的都有哪些人?!?p> 李七斤昂著頭,四處望了望,“那邊在搖扇的公子哥,是將門子弟,也是個紈绔?!?p> 李伯言側(cè)頭,看著那油頭粉面的少年眼眸子盯著臺上姑娘移動著,便道:“為什么要用也?”
“?。俊崩钇呓镆汇?,然后很尷尬地笑了笑,“這……少年您心里頭不清楚嘛。”
李伯言側(cè)目,喃喃道:“就是南陳北李,與本公子敗家齊名的主兒?”
李七斤舌頭一吐,訕訕一笑,彎腰說道:“陳百川祖上是陳遘老將軍,欽宗時(shí)候的兵馬元帥,后圍困中山,舉家十七人遇難,留守永州的末子,便是如今作古的陳家老太爺。”
陳遘倒也是個人物,李伯言知道,當(dāng)年靖康之變,金兵南下,攻破開封,朝廷一度傳旨放棄中山,但陳遘勢要失守,結(jié)果金兵還沒破城,卻被部將沙振所殺,開城投敵。
李伯言呢喃道:“陳家即是將門之后,那老太爺又是武人之后,怎會有如此敗家子孫?”
“寵愛有加唄?!崩钇呓镄恼f,當(dāng)年老太爺還定下家規(guī)十八條呢,結(jié)果還不是讓疼愛老爺?shù)睦蠇D人一條條的給廢了。
李伯言朝東邊望去,見到幾人勾肩搭背走來,嘴角便露出笑意。
“我的天老爺!李家大郎居然來紅袖招了。大郎,毛都沒長齊,就來這里鬧了?”幾個稍大點(diǎn)的紈绔子弟像是見到鬼似的,繞在李伯言邊上,就連何余慶、陳百川都側(cè)目朝這里望來。
李伯言瞇縫著眼,這幾個紈绔聚在一起,真是半個永州皆在于此了。永州農(nóng)田兩萬頃,李家占當(dāng)年占了三千頃,這周、潘、楚、趙四家皆是良田千頃的富商之家,加起來,真是抵得上半個永州之大了。
不過這幾個紈绔倒是沒有李伯言來得幸運(yùn),家里有兄弟叔伯,還輪不到他們來繼承家業(yè),于是乎,混著混著便成了紈绔子弟。
“大郎啊,聽聞去歲賭輸了三千貫,被李叔禁了足,我等幾個也好久沒聯(lián)絡(luò)了,前些日子聽聞又去勾銀賭坊了?是不是皮又癢了?”
李伯言瞥了眼這個嘴欠的家伙,不過從他之前跟這幾人的交情看來,這個楚明哲雖然嘴欠,卻是個光明磊落之人,便笑道:“我被禁足?楚大嘴你也不打聽打聽,前些日子我從勾銀賭坊勾走了多少錢幣。”
“你再喊我大……嘴,我……我跟你絕交!”
李伯言單眉一挑,靠在椅背上,笑了笑,說道:“絕交是個什么姿勢?”
楚大嘴似乎沒明白過來,以為李伯言又在出言戲弄他,便道:“看來趕明兒是時(shí)候去你家拜訪拜訪老叔了。”
李伯言知道,只要他一出大事,這楚明哲立馬會傳消息回李家,這也是楚大嘴這個綽號的來由,不過之前的李伯言頭腦簡單,不分?jǐn)秤眩恢庇X得這貨是多管閑事,如今反倒是覺得這貨還是挺仗義的。去歲如若不是楚大嘴傳信回去,估計(jì)李伯言得在勾銀賭坊輸個底朝天。
“你隨便去。”
邊上的周寧一樂,笑道:“怎的?大郎如今天不怕地不怕了?”
李伯言笑而不語,側(cè)目望去,無意間看到何二跟陳百川交頭接耳,還頻頻朝這里望過來。
楚明哲見到李伯言光顧著笑,便覺無趣,看了看四周,問道:“喂,瘋子。你一個人來的?”
李伯言收回眼神,笑道:“怎的?不許?”
“嘿,還狂了!你在我們面前還充什么胖子?”周寧坐下來,“紅袖招的規(guī)矩,樓上雅間,定花魁的日子都是得填詞的,那看看咱們那邊,哪哪兒不坐著幾個書生。你倒好,單槍匹馬過來,到時(shí)候怎收場?”
李伯言笑道:“得,諸位想看笑話也回去再看,我這兒還等著看美人兒呢,別打擾我。”他倒是不擔(dān)心這何二跟南陳會如何陰自己一手,不過這群紈绔在這里,恐怕會攪局,就下了逐客令。
楚明哲起身,笑道:“得,你會兒拿不出詞來,可別讓這滿堂之人笑話?!?p> 何余慶笑瞇瞇地走過來,紙扇輕搖,說道:“楚兄說得正是。方才我還讓大郎與我同坐呢,待會兒拿不出好詞來,得多丟人?!?p> 楚明哲見到自說自話走過來的何二,臉色頓時(shí)難看起來,冷冷道:“大郎肯做你那兒才見了個鬼!別以為我不知道,勾銀賭坊的郝大通跟你們何家眉來眼去的,若不是去歲我阻攔著,恐怕大郎家的田宅,都要輸在那老雜毛的桌上了吧!”
“楚大嘴!給我閉嘴!”李伯言微笑道,“賭場各憑本事,我相信,通爺跟何二公子都是好人,用不著你打抱不平?!?p> 楚明哲氣得簡直想揍李伯言一頓,怒道:“你這廝怎這般不知好歹!”
何余慶依舊微笑著,絲毫沒露怯色,緩緩道:“楚兄這話就有些不合適了。”
“裝什么老好人?你們何家打什么如意算盤我不知道,但準(zhǔn)沒安好心!”
何余慶紙扇輕合,道:“前幾日大郎一口氣從勾銀賭坊贏走了五千貫,郝大通一分沒少,如數(shù)送到李家府上。若真是要騙錢,難道還有傻到虧本做買賣的?”
“五……五千貫?”這下輪到楚明哲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了。
李伯言說道:“所以我說通爺跟何兄都是好人,怎么可能聯(lián)手騙我呢,是吧,何公子。”
何余慶看了眼李伯言搭在肩上的手,紙扇輕輕打在手心,抬頭側(cè)目,喃喃道:“大郎心中明白就好?!?p> 李伯言臉上沒露出什么表情來,心里早就冷笑不已,明白?明白你這人面獸心的狗東西沒安好心?
“諸位,諸位!秦大家定詞牌了。”
女子衣裝素雅,微笑間輕袖一招。樓上那些不管是受邀過來的,還是自告奮勇的文人才子們,紛紛放下手頭上的酒杯茶點(diǎn),側(cè)目望來。
“小娘子,是何詞牌?”
女子莞爾,朝那出聲的地兒望了眼,嚶嚶道來。
“長相思?!?p> “長相思?秦大家可真是難為我等啊。”
“唉,難填啊……”
女子報(bào)了詞牌之后,周邊便窸窸窣窣傳來抱怨之聲。
“少爺,這詞牌怎的了?怎么看一個個的讀書郎都皺眉擠眼的?”
李伯言端起茶碗,飲了口茶,說道:“平仄兩格。雙調(diào)三十六字。平韻格為前后闋格式相同,各三平韻,一疊韻,一韻到底;仄韻格如是壓仄韻。”
七斤沒想到自家少爺還真的能說出花來,小雞啄米似的點(diǎn)著頭,道:“唔,那確實(shí)挺難的?!?p> 李伯言翻了翻白眼,道:“我說什么你聽得明白?”
“???聽不明白啊,所以好難?!?p> 李伯言笑道:“詞的平仄倒是不難,難就難在太短。”
“短,那不是更容易嗎?”
李伯言搖頭,“我問你,如果我讓你將今日紅袖招的場景用二百字描述出來,你覺得難嗎?”
李七斤琢磨了下,說道:“這個倒是不難?!?p> “一百字呢?”
“很容易啊。”
李伯言搖頭笑道:“那讓你用三十六個字,把你方才所有講過的東西都描述出來,還得考慮平仄轉(zhuǎn)承,你覺得比寫二百字容易?”
李七斤一想,恍然大悟,道:“那確實(shí)字少的難?!?p> 李伯言微微一笑,側(cè)目望去,這些文人雅士頭疼也就不奇怪了。唐詩之中,公認(rèn)最難的就是五絕詩,短小精悍,看似字少最容易,但是要寫得傳神極難。
長相思為詞牌的,歷史上能夠?qū)懙皿@艷絕倫的,李唐后主、白居易、晏幾道、歐陽修等等,哪一個不是詩詞大家?而這些人,大多都已經(jīng)作古的,可謂是珠玉在前,要想能填出好的詞來,何等的不容易。
當(dāng)然,在李伯言這里,這難處顯然不存在,除了之前提到的那幾位,還有位納蘭同志,可以供他參考參考。
“七斤,去請筆墨?!?p> 在邊上分神張望的李七斤忽然一愣,聽到李伯言喊他,便回過神來,忽然又一愣,“少爺,要筆墨做甚?”
“拌飯吃?!?p> 李七斤疑惑道:“拌飯吃?能拌飯吃?”
“拌給你個豬腦子吃!筆墨自然填詞了,還真拌飯吃啊。”李伯言笑罵道。
對角的黃尚書呵呵一笑,自語道:“長相思啊,這平仄押韻,伯言是否需要愚兄幫忙指點(diǎn)指點(diǎn)?”
李伯言輕笑道:“就不勞煩姜公子了?!?p> 姜尚書側(cè)過身來,背對著李伯言,臉上的笑意隱去,對著何余慶說道:“打腫臉充胖子,何兄看著這小子出丑吧。”
何余慶依舊微笑著,“今日可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