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路封,至夜,路上行人稀少。
天上人間之中,笙歌而起,彈琴奏曲之人,皆是當(dāng)初李伯言從青樓贖買之人,在店中賺些微薄的小錢。
趙汝愚等人坐在方桌上,吃著小菜,飲著暖好的滿城春。
周子充擦了擦須上沾著的酒漬,望了眼窗外的雪景,依舊許久沒有現(xiàn)在這般的心緒了,莞爾笑道:“哎呀,想不到啊,這來了永州,竟被大郎這家食鋪,養(yǎng)得嘴都叼了,這吃了此間的佳肴美酒,三日食素?zé)o味啊?!?p> 趙汝愚拿起酒杯,與諸人敬杯,笑道:“何嘗不是。還好大郎家大業(yè)大,不然,都像我等這樣吃白食,怕是早就被吃窮了?!?p> 幾人舉杯而笑。
放翁放下酒杯,輕嘆道:“伯言也不易啊。滿城之人只知伯言賺得盆滿缽滿,又可知,如今作坊之內(nèi),多少人需要靠他供養(yǎng)。佃戶尚有自食之力,可那些工匠,吃穿用度、工錢戶稅,可都落在大郎肩上?!?p> 趙汝愚點(diǎn)了點(diǎn)頭,“放翁此言不虛。身系越多,想要再將攤子鋪得越大,可就不易了。永州模式,依某看來,尚還過于脆弱?!?p> 葉適莞爾,道:“我等皆窮得叮當(dāng)響,況一貫兩貫的,也難解此局,多蹭大郎一頓飯,想必也無傷大雅。”
不愧是蹭叔,這還都蹭出理由,蹭出高度來了。
周必大捻須笑道:“如今,我等皆身在草野,反倒是看得更加透徹些了,子直,依你之見,這回伯崇面圣,是喜是憂?”
“子充公,我送伯崇的兩句話,只要做到,想必節(jié)夫也不會動(dòng)禍心。”
葉適搖頭笑道:“趙相公此言差矣。如今韓相公,只要不為其所用者,皆可歸于逆黨之列,況范伯崇乃晦翁姻弟,早就有追隨晦翁講學(xué),在他心中亦師亦友,此等關(guān)系,韓相公不猜忌?吾從臨安隱退,早已知朝堂言路,皆為其所掌控,而官家又素來信言官之詞,就連留相公,也已致仕回鄉(xiāng)矣?!?p> 陸游捋須嘆道:“早些聽伯言要去伯崇府上,吾便與其說了,莫要強(qiáng)求,他是個(gè)聰明的孩子,應(yīng)該明白我這話中之意?!?p> 周必大兩頰微紅,笑道:“公無渡河,公竟渡河。若伯崇此去,真為晦翁與我等聲張正義,老朽敬他是條漢子,若真按子直所言照做,哼哼……”
周必大搖頭喝酒,不再說下去。
“子充公此言差矣。伯崇若真能入中樞,何嘗不是幸事?證明官家黨禁,意不在學(xué),而在于勢?!壁w汝愚心里何嘗不明白,慶元初,滿朝重臣,哪一個(gè)不仰仗他跟留正的?至于韓侂胄,便是由趙擴(kuò)一手扶植起來,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掃平他們這幫光宗的老臣。
“哈哈,子直啊子直,屬你看得明白,難怪當(dāng)初晦翁建言彈劾韓侂胄,你搖頭否決,原來早已深知此中緣由。”
趙汝愚瞇縫著眼,搖頭嘆道:“官家得來之皇位,已是如履薄冰,如今太皇太后殯天,朝中主和之臣除盡。韓侂胄大勢已顯,意在淮北?!?p> 陸游挑眉,笑道:“好事??!茍安江南,我大宋半壁江山,早就該收回了!”
“放翁,收復(fù)河山是好事,可萬一敗了呢?幾十年來攢下的國力,將會如何走向?您說得準(zhǔn)?”
周必大靠在椅背上,笑道:“節(jié)夫畏汝,當(dāng)如斯!若汝愚、仲至在朝,兵事休矣!兵事休矣!”
“子充公過獎(jiǎng)了?!壁w汝愚看著滿桌狼藉,嘆道:“伯崇此番歸朝,仍是未知之?dāng)?shù)啊?!壁w汝愚當(dāng)初已是身在旋渦,無法脫身,如今在草野,自然看得明白,自慶元二年,朱熹落職罷祠以來,為之求情之人有多少,然而愈是求情,官家愈是要斬草除根。
周必大搖頭笑道:“元年初,老朽便看出端倪。上表引退再三,子直可還記得老朽致仕前,與你說的那句話?”
“同姓居相,必落口舌。扶王易,輔王難?!?p> “哈哈,子直倒是記得一字不差?!?p> 趙汝愚微微笑道:“素聞子充公進(jìn)退有道,當(dāng)初一句話,便已知子直身后事?!?p> “你讓朱熹去做官家的侍講,無非就是想讓官家心安。節(jié)夫亂朝之時(shí),你卻疏坦不顧,大概已經(jīng)知曉官家的意思了吧?!?p> “確已知曉,只是不知道官家如此果決。不論理學(xué)、心學(xué),皆無對錯(cuò),汝愚自知,黨禁不在學(xué),而在于人?!背挟?dāng)初扶王登基的老臣打落個(gè)精光,一個(g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皇帝,已經(jīng)坐穩(wěn)了這個(gè)皇位,自然不容許那些功臣可以肆無忌憚地站在朝堂之上。
“所以,晦翁因那‘十罪詔’落職罷祠,不也沒喊著要洗刷冤屈,就是明白官家的這層意思,那你又何必費(fèi)盡周折,要去革新理學(xué)?”
趙汝愚笑道:“說來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老夫當(dāng)初以為,自己要客死衡州了,沒想到就冒出了伯言,雖說伯言當(dāng)初那番振興永州的話,沒能說服我,但是就連一個(gè)未及冠的小兒都想著為大宋盡一份力,汝愚若是一心求死,豈不是對不起當(dāng)初太皇太后之囑托?
所以拖著病軀茍延于永州,但是真的沒想到,大郎此言絕非安慰吾之語,這大半年,我是看著大郎一步步走到如今這個(gè)地步的,也看到了興宋之希望。勸晦翁無果,便將正則請來,就是堅(jiān)定了立新學(xué)可興宋之決心也!”
葉適搖頭笑道:“晦翁乃何等心氣?如今又有何人可與之抗衡?趙相公、周相公,咱們要走的路,還很長很長啊。”
呂祖謙、陸九齡、陸九淵一死,能夠在學(xué)術(shù)上與朱元晦朱公一較高下之士大夫,還有何人?偏生朱熹的這套理學(xué),又是將條框,伸向了他們的脖頸之上,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
朱熹落職不冤。
他趙汝愚罷相同樣不冤。
趙擴(kuò)是他連通吳氏,親自扶上皇位的。
飛鳥盡,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他韓節(jié)夫不過是那把殺人的刀,真正握刀之人,他已經(jīng)上奏試探過了,所以此生,注定不會再走上朝堂之中。
至于立學(xué),
不為臨朝,
不為成圣,
為的只是,
大宋興亡!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說得不僅是范伯崇,何嘗不是他,不是留仲至,不是朱元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