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梁西城,右相府。
葉錦行半躺在床上,臉色灰白,他年過五旬,原本豐朗的面容已經(jīng)不可見,發(fā)妻坐在床前,看著他的模樣,眼圈又紅了。
葉錦行為前朝進士,由于出身寒微,仕途并不順暢,一直在翰林院為諸王伴讀,默默無聞。
幸運的是,他伴讀的對象里,有位皇子在日后就封端王。
后來,端王變成了當今圣上。
圣上登極之后,大量啟用舊臣,宣和九年,葉錦行拜相,至今已有十余年,近年來民間素有言道,周朝雖大,然圣上以降,掌權(quán)者五人而已,而右相葉錦行便是其中之一。
另外四人是左相李剛璧,樞密院樞密使童觀,參知政事薛謙,以及太尉府高裘。
樞密院和太尉府執(zhí)掌天下軍馬,左右二相統(tǒng)攬朝政,參知政事監(jiān)察百官。而大周以文制武,是以后三者地位還在前兩者之上。而葉錦行便是文臣之中第二人,其上唯左相一。
大周近年來邊患日重,連帶著童樞密和高太尉這兩個武人之首的名聲也越發(fā)不堪,反倒是李相葉相這些文臣,由于大周自開國以來一直奉行藏富于民的政策,百姓富庶,他們的名聲倒是比那些武將好了太多。
相對于左相李剛璧的堅毅果斷和參知政事薛謙的鋒芒畢現(xiàn),葉相要低調(diào)的多,然而沒有人敢忽略他的存在,李剛璧和薛謙素來不睦,一直是他在居中調(diào)解,若非如此,朝堂政令根本無法通達。
而李相現(xiàn)在雖然精神矍鑠,但畢竟已經(jīng)年過七旬,天知道還能堅持幾年,因此,今年五十有七正當盛年的葉錦行,原本是朝堂上風(fēng)傳最有可能接替左相之人。
一切的一切,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重病打亂。
葉相身體一向很好,然而今年年初偶感風(fēng)寒,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不到兩個月,已經(jīng)是形銷骨立,連床也難得下了。
自葉相病后,頭兩個月相府還是門庭若市,各路官員探視絡(luò)繹不絕,后來隨著病勢漸重,來人也越發(fā)少了,原本熱鬧非凡的相府現(xiàn)下已經(jīng)變得門可羅雀,除了幾個感情深厚的門生故吏依舊往來不綴,再無他人上門。
也許,連圣上在內(nèi),大家都在等著那個最終的消息出現(xiàn)。
這段日子,葉府倍感人情冷暖,葉錦行素有清名,家室三房,正妻大夫人姓唐,出身川中大家,為人落落大方,處事條理清晰,葉府內(nèi)務(wù)在她治下井井有條,這一次她卻一籌莫展,因為整個家族的柱石眼見就要塌了。
京城和四下名醫(yī)都已經(jīng)請了個遍,甚至不少高人異士也都來瞧過,圣上連身邊最受寵幸的黃公公都遣了過來,可是都找不出根源,只說右相被寒氣侵了身子,現(xiàn)下已入臟腑,針石藥力都已難及,沒有可行的法子,大都留下一些藥物丹石,卻都沒有什么效果,眼看葉錦行一天天消瘦下去,夫人心中彷徨卻又無計可施,只能時時伴在身邊。
葉錦行自己倒是豁達的多,看著夫人眉眼又紅了,反倒寬慰她來。
夫人黯然說道:“錦哥,明日無論如何我定要去請齊大夫來給你瞧病。”
葉錦行搖頭:“還是算了,京城這么多名醫(yī)能人,這些天來也都過來瞧過,與齊大夫比肩者大有人在,若是有用,早已見效,我這一次的劫數(shù),不是病,是命?!?p> 夫人大驚,去看他神色,卻是一如平常,再忍不住,垂淚道:“錦哥你萬不可這么想……”
葉錦行伸手,將夫人雙手握在手中,嘆氣說道:“現(xiàn)在最放不下的,就是鏡圓和靈兒,悔不該一直把他們留在老宅,早該接他們?nèi)刖┑摹?p> 葉府人丁并不興旺,目前他膝下也只得三子一女,長子重陽乃是眼前大夫人所出,次子葉清淵是二房張氏所出,獨女葉靈,幼子葉鏡圓則是三房所出。
葉重陽聰敏果敢,曾被葉錦行寄予厚望,意圖傾力培養(yǎng)以待日后接替自己守護葉家,然而重陽卻醉心武道,一意追尋力量,多年前就離家而去,號稱二十年內(nèi)必有所成。從此渺無音訊,這次葉錦行病成這樣,夫人已經(jīng)開始著人尋他回來。
由于重陽遠游,次子葉清淵倒是在葉錦行身邊最久,然而他自小心性不是很好,加之在葉錦行身邊最久,見識了太多繁華和榮耀,心思反而更加深沉,這幾年越發(fā)偏激,葉錦行不是沒有察覺他在背后的一些小動作,但是他不準備給青淵任何機會,葉家走到今天不易,若青淵執(zhí)掌,變數(shù)太大,以他不留余地的風(fēng)格,最大的可能會把整個家族拖入萬劫不復(fù),于是,他的目光投向鏡圓,也只能投向這個唯一的選擇。
鏡圓出生后不久,生母即離世,葉相之母葉老夫人力排眾議,將鏡圓留在老宅,親自看視,祖孫極為親密,葉相春秋鼎盛,本想待鏡圓年滿十二周歲再接他進京,然后跟隨自己身邊學(xué)習(xí)文韜武略,日后接掌葉家,然而這一病,一切布局都被打亂,不得不倉促提前。
葉錦行待到夫人稍稍平靜,開口問道:“靈兒鏡圓他們出發(fā)多久了?”
夫人拭去眼角淚光,目光瞥向窗外說道:“大概還要十多天吧?!?p> 葉錦行眉頭漸漸皺了起來:“你有事情瞞著我,哦,讓我想想,是路上出了問題吧?”
夫人沉默,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她本來也沒想一直瞞著葉錦行,自重陽遠去,青淵常伴京師,二房那里,青淵的生母張氏也越發(fā)張揚,明里暗里給兒子造勢,那點心思幾乎連葉府下人都看得清楚。想到這里,她不禁苦笑,這張氏也太小瞧自己了,當年的唐家大小姐,如今的相府大夫人,眼界又豈會這般短淺,自己現(xiàn)在心里惦念的,除了錦哥的身體,就只剩下重陽孩兒了,至于別的,自己還真沒瞧在心上,退一萬步說,就算錦哥真的歸去,自己依然是葉家大夫人,再不濟,自己還有娘家和重陽呢,情勢又能壞到哪里去,可是重陽,你到底在哪里呢?
大公子遠游,小公子獨處西南老宅,相爺身邊只有次子伴隨左右,加上二房有意推波助瀾,相府上下人心都活泛起來,母憑子貴,這幾年二房權(quán)威日重,府里大半人暗里都已經(jīng)倒向二房,大夫人對這些并非沒有察覺,只是一直沒太在意,她性格寧和,于是那幫人越發(fā)肆無忌憚,相府內(nèi)外事務(wù),明面上仍然是大夫人主導(dǎo),實則已經(jīng)大打折扣,很多資源都慢慢被二房掌握,這一次的事情,若非手下還有幾個貼心之人,大夫人根本不會知道鏡圓一行竟然在半途被人截殺,現(xiàn)下生死未卜。
看夫人神色,葉錦行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眉宇間閃過怒色,卻又頹然。
葉家本就不是大族,葉錦行又不弄權(quán),整個葉氏家族人丁不旺,且大半遠在川中,對那些門閥世家來說,根本不值得關(guān)注和警惕。
換句話說,葉錦行在位,葉家就能平穩(wěn)發(fā)展,但也不過落個平穩(wěn),一旦他失勢,葉家再無崛起可能。
而葉念一行人中既無顯貴也沒有攜帶重寶,葉靈葉鏡圓更不是什么顯著人物,整個隊伍本身根本沒有任何被襲擊的價值。
不過葉錦行身居相位,不管如何謹慎,總不免會得罪人,當政這么多年下來,仇家肯定不少,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所以葉念一行人行程非常隱秘,就自家寥寥幾人知曉,甚至在川北老宅絕大多數(shù)族人都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