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前……
不知為何,今年今夏的雨,比往年要多得多,已許久未見陽光了。
楚云起靜靜立在廊檐下,慢慢伸出手,一滴雨珠從廊上檐角滴落,正正落在他的掌心,又順著他的手滑落,落到他腕間一條紅繩上,他目光順著那雨珠,落在腕間紅繩上。
紅繩串的是一只貔貅,不大的一只貔貅上還鑲了一塊玉,玉質(zhì)并不好,可他日日都戴著,哪怕總被旁的男子笑,因?yàn)檫@是玉幼清送他的。
他看的出了神,總想著當(dāng)初還不如將她帶在身側(cè),連邊上屋內(nèi)的人支了窗也沒發(fā)現(xiàn)。
碧喬懶懶的生了個(gè)懶腰,撐著半邊臉看楚云起。
窗邊案上香爐里點(diǎn)了檀香,香煙裊裊繞著窗棱微微飄散出去,有一些遮了碧喬的視線,楚云起的臉便有些朦朧,刀刻般分明的輪廓便顯得沒那么瘦削硬朗,卻也如畫一般,遠(yuǎn)了。
他看著手上紅繩,在想她,她看著他,微生笑意。
遠(yuǎn)處橋上瞧見這一幕的人,嘴一撅,怒氣就起了。
臣娘將手指捏的格格響,啪嗒啪嗒踩著水走過去,生怕這兩個(gè)人聽不見,走到楚云起面前時(shí),面對他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忽然間怒氣就悶在了胸口,如何也發(fā)不出,從懷中掏出一面小小銅鏡,手直直一伸,“自己看看自己現(xiàn)在什么樣?!?p> 楚云起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也不接,只就著她的手探過頭去,嘻嘻一笑道:“鏡子里這顛倒眾生的男人是誰啊?!?p> 臣娘瞟他一眼,明明臉色發(fā)青,眼窩都陷進(jìn)去了,還顛倒眾生。她沒好氣的收了銅鏡,一指外頭道:“又來了?!?p> 楚云起斂起笑意,回頭探詢的看向窗邊的碧喬。
碧喬被他突然的回頭嚇了一跳,突然直起腰險(xiǎn)些撞上支起的窗,她慌亂中低頭理衣裳,強(qiáng)自鎮(zhèn)定的說道:“塵網(wǎng)雖遍布天下,可云主你知道的,千面他若想躲起來,哪怕他現(xiàn)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他?!?p> 是了。千面那小子,他若不想被找到,恐怕這天下就真沒人能找得到他了。楚云起收回目光,廊外細(xì)雨飄搖,落在他發(fā)間,他正沉吟著,外頭那人已等不及闖了進(jìn)來。
燕回走到橋上,顧盼間發(fā)現(xiàn)廊下立著的楚云起,擰著一雙眉毛蹬蹬蹬奔過來,還未奔近,已被臣娘遠(yuǎn)遠(yuǎn)攔下。
燕回是個(gè)君子,眼見無法近前,遠(yuǎn)遠(yuǎn)大聲喊道:“喂!那夜那個(gè)小姑娘,你藏哪兒去了!”
楚云起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燕回,語氣淡淡道:“什么小姑娘?世子不要血口噴人。那夜,你可看見我了?”
“我雖未見你,人也未必是你擄走,但終究是你手下的人做出來的?!?p> “世子又如何證明,是我手下做的事?我雖名聲不大好,可世子也不能隨便冤枉好人呢。”
燕回心中著急,“她很重要!”
他說得急,沒控制音量,話音方落便成了極致的靜。
呼吸聲,他的、臣娘的,風(fēng)聲、雨聲,還有夾雜其中的一聲輕笑。
楚云起終于回過頭來,瞥一眼碧喬,她正從飛回的一只鴿子腳上取下紙條,燕回分神,未曾注意到這個(gè)。
碧喬看完紙條上寥寥幾字,順手扔到桌上香爐里。她開門出來,附在楚云起耳邊說了幾句。
楚云起不動聲色的看著燕回,聽完碧喬的話后,他反問燕回,“有多重要?”
這句問一出,燕回不急了,也不再試圖越過臣娘的攔阻,撣撣衣裳,長呼出一口氣,“陸小公子想要什么?”
“什么?”楚云起歪著腦袋掏耳朵。
燕回氣過了頭,居然忍不住露了些微笑意,他正正容,清了清嗓子又問了一遍,“回是問,陸小公子可有什么想要的?”
“嗯……”楚云起拖長了音調(diào),眼神帶笑的繞著這個(gè)不大的園子轉(zhuǎn)了好一大圈,忽然一皺眉頭,“陸小公子?述京陸家次子楚云起?我怎么記得他在京郊三營領(lǐng)了個(gè)三營統(tǒng)領(lǐng)的位子,碧喬,這是哪兒???”
碧喬畢恭畢敬答:“昌州東陽府?!?p> “是了?!背破鹨荒槦o辜的瞪著他那雙迷死人不償命的桃花眼,眨巴眨巴笑意盈盈一字一句道:“昌州東陽府。距述京可有千里之遙,哪里來的什么陸小公子?”
對著燕回探究的目光,他后退一步,雙手交疊擺在胸前,“在下云七,見過燕回世子?!?p> ==
六日前…
越靠近草原,天氣便愈發(fā)的好了起來。
比起內(nèi)陸連綿的陰雨,草原的陽光在一枯一葳蕤中長盛,白日長而黑夜短,此刻已是戌時(shí),卻仍是天光大亮。
楚云起和燕回雙雙趴在一處草坡上,披了一身的青草,竊竊私語。
“世子,草原的女人都這么大……”感受到燕回鋒利眼風(fēng),楚云起立即改口,“大、高大、威猛?!?p> 不等燕回開口,楚云起腦袋一痛,一枚石子滾落眼前,他撇撇嘴,勉強(qiáng)正經(jīng)一下,“這就是敖魯部?你不是說敖魯部忠心于王庭?我們此去王庭蘇沁,必要經(jīng)過敖魯部,但我看這情況,你還沒到,下面這一群已經(jīng)蠢蠢欲動按捺不住了?!?p> 燕回緊緊盯著草坡下的敖魯部草場,這一路上他不斷探聽草原消息,都說老王已死,如此燕氏一族王庭男丁只剩下他的哥哥燕綏和他了。按照大齊皇帝的批文,他此刻應(yīng)該才離開述京不多久??刹菰膭酉蛭疵馓罅诵?p> 他自小被送往述京,對草原的印象還只停留于當(dāng)年離開時(shí),之所以說敖魯部忠心,是因?yàn)樗陌⒛锸前紧敳孔彘L的長女,而敖魯部是當(dāng)年燕柝初到呼隴草原時(shí),第一個(gè)與他互助互利的部族,也因此,燕柝此生只娶了一個(gè)草原女子。
這只是在燕回的認(rèn)知里罷了。
草原的主母、燕柝的王妃確實(shí)是敖魯部族長的長女圖蘭朵,但燕回卻不是圖蘭朵的兒子。燕回其實(shí)是燕柝與早年成婚的妻子所生,原本順理成章該是草原王妃的她把那個(gè)高高在上看似榮光滿身的位置讓給了圖蘭朵,不爭不搶,軟軟糯糯一個(gè)可人兒,陪在輾轉(zhuǎn)沙場鐵血錚錚的燕柝身邊,不過那又是另一個(gè)故事了??上д嬲阒噼貜囊粺o所有到戰(zhàn)功赫赫再到落魄潦倒的女子卻在生下燕回后身故,燕柝不讓人提起她,燕回也從不知她的存在。所以,在燕回的心里,圖蘭朵就是他的阿娘。
按理說,燕柝若當(dāng)真身故,圖蘭朵就該是王庭掌權(quán)者,等著迎回他,那么敖魯部不該是現(xiàn)在這番忙碌模樣,兵馬齊聚。
燕回嘆了口氣,“或許,他們是想幫王庭。無論如何,我都要試一試?!?p> “去送死?”楚云起摸摸鼻子,知道燕回還沒想好,竟抬手一揮掀了蓋住燕回身形的草,自己跳起來對著草坡下大喊:“喂!燕回世子回來啦!燕回世子回來啦!”
他這一舉動打得燕回措手不及,驚得他趕緊站起,連發(fā)間草屑都來不及拍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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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前。
“他迎你為座上賓,但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何不迎你回王庭?雖說草原強(qiáng)者為尊,可不至于在八部都知道你回來的情況下,殺了你?!背破鸬鹆烁?,蹲在大帳里刨土。
燕回坐在帳中,草原特有的奶酒一杯接著一杯的喝,“陸小公子,你出賣我。”
楚云起被摸了尾巴似的跳起,抓著草指住燕回,“世子你可別血口噴人!”言罷,碧喬正掀了簾進(jìn)來。
楚云起沖著她的笑咧開嘴,“我,是在給你試探你這位舅舅的心,到底是黑的,還是紅的?!?p> 敖魯部老族長,也就是燕回阿娘圖蘭朵的爹爹,已于三年前身故,如今敖魯部的族長,是圖蘭朵同父異母的弟弟,罕巴。
對于這位舅舅,燕回了解不多,楚云起了解的就更少了。不過燕回會和楚云起同流,還是因?yàn)槌破鸨澈蟮难┖l(wèi)和塵網(wǎng)。
楚云起勾勾下巴,碧喬轉(zhuǎn)身對著燕回一禮,柔聲道:“燕世子,奴家初到草原,有幾個(gè)問題想請教世子?!?p> 燕回漸漸蹙眉,不知道楚云起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無奈楚云起聳肩,伸手在緊閉的唇上一拉,表示自己封了口,請燕回世子自己招架碧喬姑娘。
燕回看看這兩人,干巴巴道:“姑娘想問什么?”
碧喬不疾不徐道:“奴家想問,這草原八部是如何劃分的部族領(lǐng)地?這各自的草場是否允許其他部族的人放牧?王庭若有何消息,是如何差人傳遞?是否有何信物?這其他七部又是如何傳遞和辨識這消息的來源和真假?!?p> 碧喬說著,楚云起不知從何處抽出一卷羊皮卷,慢慢在地上展開。
帳外的風(fēng)從帳簾一角吹進(jìn)來,卷起羊皮卷一角,燕回看著那羊皮卷上畫的草原分布圖,“草原八部人丁不興,各部族間草場是當(dāng)初父王初到草原時(shí),按照人口、牛羊多少而劃分。當(dāng)年各部族因父王的到來而逐漸興盛,所以并無多言。領(lǐng)地邊境皆由王庭派人戍守,王庭若有消息傳遞,通常會持王令,由父王身邊的王軍往來于各部族之間進(jìn)行傳遞。若各部族之間有消息傳遞,會以快馬馳往邊界,吹響骨哨,告知王軍,再由王軍吹骨哨,召集部族間在邊界巡邏的族人向各部族進(jìn)行傳遞?!?p> 碧喬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那若是王儲歸來這樣重要的事呢?”
“呼隴草原自父王受先帝皇命,承草原王位伊始至今。我也只是聽王庭的人說過,將來若是我從述京歸來,是要敲鐘的。據(jù)說每個(gè)部族都有一口大鐘,聲音能傳近四十華里。敖魯部若敲響大鐘,臨近的邊丘、晏山都會聽到,再相繼敲響大鐘,便可傳遍草原?!毖嗷卣f著說著,聲音漸低漸遲疑。
碧喬溫柔提醒,“世子到敖魯部這一日夜,可曾聽到鐘聲?”
燕回眸瞳一縮,再次落到地上那卷羊皮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