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
張父的呼吸更加微弱,他緊緊地拉過楊的手:“小楊啊,我知道你很怨恨爸爸,因為那個女孩,爸爸跟你說過,當爸爸看到那個女孩第一眼時就覺得你們很合適,可是你媽媽不同意,至于原因我都不清楚,以后有機會你還是問問她吧,你一直在說我只聽你媽媽的,其實你說的不對,沒錯,我愛你媽媽,很愛很愛,但是很多事情我都會堅持我自己的原則,唯獨在處理你的問題上,我沒有資格多說話——”
轟隆隆——外面突然打雷,緊接著瓢潑的大雨垂直傾瀉下來。
“啪”的一聲,茶杯摔落,茉莉花瓣在水中打著漩渦。
張楊楞住了:“爸爸,我是您的兒子,我以前說的都是氣話,您有資格,您最有資格??!”
張母撲到了病床前:“山林,山林,不要說,不要,我不喜歡你這么說,他是你的兒子,請你千萬不要這么說——”
張父輕輕轉過頭,握住了張母的手,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輕輕的擦去了張母臉上的淚痕:“淑嫻,我最怕你哭了,你一哭我的心都跟著碎了——”
“咳咳”“咳咳”張父發(fā)出急促的咳嗽,他習慣性的用手捂住嘴,可是血順著手指的間隙流淌下來,一滴一滴的滴在了潔白的床單上,鮮紅的顏色是那么的刺眼。
“爸爸,你咳血了!”張楊抓過父親的手,一個碩大的血塊在手中。
“醫(yī)生!醫(yī)生!”張楊發(fā)瘋般沖出病房,叫喊著。
張父的額頭沁出黃豆般的汗珠,手緊緊的抓住淑嫻的手,一臉期待看著淑嫻:“淑嫻,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不——不——對不起——對不起——”淑嫻趴在張父的身邊哭著說。
“小楊不是我的親生兒子,可是我愛你,勝過一切,所以我一直沒有再要自己的孩子,我想把我所有的愛都給你們,我希望你們幸?!睆埜赣H昵的撫摸著淑嫻的手指,最后交叉緊握著。
“山林——對不起——”
張父微微搖搖頭:“不用道歉,我們之間不需要道歉,我只想說如草是個好女孩,我相信我的眼光,至于你不喜歡她的原因,我知道一定不是因為她的家境貧寒,一定還有其他原因,只是你一直不愿意說出來,因為,我相信我的淑嫻不是那么世俗的人,是不是?”
淑嫻微微怔了一下,點了點頭。
“山林,你還愿意做小楊的‘親生父親’,是不是?”
此時的病房靜的仿佛只剩下空氣,窗外的雨不斷敲打著寂寞的窗欞。
兩個人熱烈的目光交織著,彼此都可以透過目光感受到對方的心跳,良久,張父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接著兩個人都笑了,山林微微點了點頭:“是的,只要你開心?!?p> 醫(yī)院的走廊里。
張楊滿頭大汗的跑著,找主治醫(yī)生,嘴里不停的喊:“鄭醫(yī)生,鄭醫(yī)生!”
一位護士從病房里跑出來,攔住了張楊:“先生,您好,這里是醫(yī)院,請您不要大吵大鬧,會影響病人休息的?!?p> “噢,我知道。護士小姐,請您告訴我鄭醫(yī)生在哪里嗎?我去了他的辦公室,可是他不在。我爸爸現在病重,不停的咳血,請您快點告訴我,鄭醫(yī)生在哪呢?”
張楊喘著粗氣,焦急的問。
護士想了一下:“請問您指的是那個急救室里面的鄭醫(yī)生嗎?”
張楊的眼睛猛然亮了起來,不停地點頭:“是、是、是?!?p> “不好意思,剛才他接到了上級的通知,臨時到銅川去了,可能要晚上才會回來?!?p> “什么?!”張楊的腦袋的“嗡”的一聲大了起來,“怎么可以這樣呢?這邊的病人難道他就不管了嗎?太不負責任了!請問你們醫(yī)院還有其他的主治醫(yī)師可以治療我爸爸的病嗎?”
護士看著心急如焚的張楊,也很著急,一邊安慰著張楊,一邊說:“先生,您先別急,我去給您問問?!?p> 幾分鐘后,護士從樓上跑下來:“對不起,先生,本來有一個主治醫(yī)師可以治療您父親的,可是今天不是他當班,剛才院長知道您的情況后已經通知他了,要一個小時后才可以趕到。我們院長馬上就下來,去看您父親,對于我們的臨時調動給您造成的不便,我們深感抱歉?!?p> “不便?這僅僅是用不便兩個字就可以掩蓋過去的事情嗎?我父親已經奄奄一息了,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你明白嗎!”此刻的張楊再也沉不住氣了,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終于爆發(fā)了。
護士站在那里,委屈的淚水在眼底打著轉轉,嘴里不停的說:“對不起……對不起……”
張楊知道一小時對于父親來說太漫長了,不能再等了,每耽擱一分鐘,父親的生命被死神奪奪去的可能性就會增大一分,轉院,這是唯一的選擇!
就在張楊轉過頭準備沖回急救室的一霎那,他的腿卻不自覺的停住了。
一張熟悉的面孔映入眼簾!
是木村先生!
病房里。
淑嫻緊緊的握著山林的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的流。
“別哭,淑嫻,我不知道我的時間還剩下多少了,也許真的快了,最后的時間,我想看到你笑,還記得第一次我們見面的時候嗎?也是在醫(yī)院里,我看到你拿著一張單子,幸福的微笑時,真的很美,那一刻,我覺得我仿佛在天堂里,看到了天使的笑容,從那一刻,我就深深的深深的愛上了你。”
淑嫻的目光望向窗外,悠遠而深長,一臉的回憶的幸福:“是啊,那天我真的很開心,盡管有很多不開心的事情,可是那張報告單讓所有的不開心都化為烏有了,我本以為肚子里的孩子會夭折,可是檢查后,證明我的孩子沒有事情,一切都很正常,提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那個小孩就是我們的小楊,是嗎?”
淑嫻無奈而又痛苦的點了點頭。
“能跟我聊一聊小楊的親生爸爸嗎?”山林小心翼翼的問。
淑嫻的眼底閃過一絲猶豫,手不停的顫抖著。
淚光閃爍。
二十幾年前的一幕幕都恍若在眼前出現。
痛苦,除了痛苦,沒有別的感覺。
緊握淑嫻雙手的山林立刻體會到了淑嫻心中的痛苦:“如果難過,就不要說了。”
剛說完,山林又發(fā)出了一陣急促的咳嗽,血水順著嘴角和鼻孔流了出來,淑嫻急忙用手去擦,兩個人的手上,床單上到處都是斑斑血跡,淑嫻急得大喊“醫(yī)生!醫(yī)生!”,可是卻被山林擋住了,他緩緩的躺了下來,嘴角擠出一絲微笑,勉強的令人心酸,心痛:“不要叫,讓我們說說話,不是很好嗎?就讓我自私一次吧,這里只有我和你,沒有任何人打擾我們,我已經感到很幸福了。”
“他是一個日本人?!甭曇艟従彽膹乃目谥辛鞒?,一瞬間所有的時間所有的空氣恍若都凝固了。
山林的手突然變得冰涼,臉色煞白,眼睛直直的看著淑嫻,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他叫木村一郎,我們兩個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家世代都是軍人,我家世代都是農民,從小他就說,長大了絕對不當軍人,要做一個有錢人,后來他認識了一個富家小姐,在他們結婚的前一天,我去找他,以為可以讓他回心轉意,結果他們還是結婚了……后來,那個富家小姐患上了一種罕見的疾病,生下兩個孩子后就去世了。他找到我,我們又重新在一起,他答應要娶我,后來我懷了他的孩子,就在快三個月的時候,他臨時接到任務,就去外地了,他離開的第二天,他的母親就給我了一封他的休書,他讓我離開他們家,他的母親狠心的命令手下的人把我拳打腳踢了出來,我清楚的記得那天下著大雨,我一個人趴在雨水里,想著就這樣死了算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因為我的肚子里已經懷有身孕,那個可憐的孩子是我們曾經愛情的見證,是我們愛的結晶,我不能沒有這個孩子,我更不希望孩子出生就沒有爸爸……”又一陣心酸,潸然落淚。
“我在大雨中一直走,一直走,后來來到了江邊——再后來當我醒來時,我已經身在中國的哈爾濱——怎么來的,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時我最擔心的是孩子是否還在,我身上唯一值錢的就是一個十字架當了,買了兩個饅頭,然后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就是你遇到我的那一天?!?p> “你是上帝派給我的天使,是我的守護神,你是我的恩人,你的恩情我一生一世也報答不完,所以我請求你,不要離開我好嗎?”淑嫻撲到山林的懷里,哭了起來。
“我也不想啊,可是這都是上帝的安排,我無權決定啊?!贝藭r的山林臉色已經完全像一張白紙一樣,呼吸更加微弱,胸口的起伏很明顯,每一次呼吸都好像在拼命一樣。
“真好,在醫(yī)院遇見你,又要在醫(yī)院離開你,這都是天意??!”
“不!我不要你離開,不要——”
“小楊——”山林的眼睛微微的閉上,嘴里不停地念叨“小楊——”
“你要見小楊是嗎?我去叫他!”
“不要!”山林激動的爬起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不要走……不要走……那個日本人……你……你還愛著他嗎?”
淑嫻的手猛然顫動:“不,我恨他,非常恨?!?p> 窗外的雨不停的下。
樹葉在風雨中無助的搖曳著。
一片片翩然落下。
“撲棱棱”的一聲,一只灰色的烏鴉飛起,穿過暴雨,一瞬間消失了蹤影。
大廳里,木村先生的表情凝重。
“昆侖,馬上叫我的私人醫(yī)生過來,他原來就是日本癌癥研究所的,我想他也許會對張楊有幫助,記住,要快!”
“是?!?p> “爸爸!爸爸!我?guī)пt(yī)生來看你了!”張楊高興的帶著匆匆趕過來的木村先生的山本醫(yī)生來到了山林的病房。
淑嫻高興的流淚說:“山林,你看,小楊帶醫(yī)生來看你了,你會沒事的,放心吧?!?p> 張楊撲到了山林面前,哭著說:“爸爸,爸爸,你要挺著點,醫(yī)生來了!”
山本醫(yī)生看到了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山林,急忙說:“護士留下,其他人請到病房外面等候?!?p> 所有人都退出了病房。
病房的門關上了。
淑嫻看著眼前一大群黑衣制服的人,好像黑社會,當她看到他們面前的戴著黑色禮貌拄著龍頭拐杖的老人時,就在他們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她楞住了,整個人都傻住了。
是他!
二十幾年過去了,雖然頭發(fā)白了,皺紋多了,可是那雙眼睛她永遠都會記住,一旦記住,永遠都忘不了。
她沒有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真的是她!
而他早就做好了一切遇見她的準備。
所有人都被兩個人的異常表情震驚了,到底怎么回事?
張楊看著發(fā)呆的媽媽,拉了拉媽媽的衣角:“媽——媽——”
淑嫻發(fā)呆的目光漸漸的從木村的臉上移了下來,似乎漸漸恢復了神智。
張楊急忙介紹:“媽,爸爸,這位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那位日本叔叔,他叫木村一郎,他帶來了他的私人醫(yī)生來給爸爸看病,這樣爸爸就會得救的?!?p> “木村叔叔,這位是我媽媽?!?p> “惠子……惠子……”木村先生喃喃的叫著。
淑嫻的心仿佛幾千根鋒利的針扎在了上面,還在流血。
張楊忙解釋說:“叔叔,我媽媽叫章淑嫻?!?p> “淑嫻?”木村再一次認真的上下打量著淑嫻,“不,她是惠子,她就是惠子!”
此時的淑嫻仿佛從夢中清醒過來。
“小楊,我不允許陌生人接近你爸爸,我們不需要他們的幫助!”淑嫻的情緒似乎很激動,她沖到木村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先生,我叫章淑嫻,不叫什么惠子,你剛才一定是認錯人了,我先生的病有醫(yī)院的醫(yī)生治療,不需要陌生人的幫助。小楊,送這位先生走?!?p> “媽媽,你在說什么???木村叔叔是好心救治爸爸的,否則爸爸會危險的!”
“難道你沒有聽到我的話嗎?我要你送他們走,你爸爸不需要他們,讓他們走,都走,誰也不許留下!”淑嫻發(fā)瘋般沖向了病房的門前,不斷的捶打著大門。
張楊急忙沖上去拉住了媽媽:“媽,你瘋了,爸爸在做手術,你這樣會害了爸爸的!”
“送他們走,我不想看到這些人,快點,帶他們走!”淑嫻轉過頭,大叫著:“難道你們沒聽到嗎?我要你們滾,我先生不需要你們,都給我滾!”
木村先生的手下都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失去理智的女人,自從他們跟著木村先生以來,所有人都是畢恭畢敬的,沒有一個人敢這么對他們的主子這么說話,今天這是——
有幾個弟兄沉不住氣了,大聲說:“臭婆娘,敢在這里撒潑,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日本最大的——”
“住口!”兩個字從木村先生的牙縫中擠出來。
昆侖小心翼翼的抬起頭,看著木村先生緊繃著的臉,低聲問:“先生,你看——”
“你們都下去吧?!?p> “你們都給我滾,我一個都不想看到,滾!”淑嫻聲嘶力竭的喊著。
木村先生緩緩的轉過身,眼底中流出一絲很難覺察的憂郁和愧疚。
“把你那個醫(yī)生也帶走!”
木村停下了腳步,嘆了口氣,還是走了。
淑嫻拼命的砸著病房的門,終于山本先生開了門。
“山本先生,請你離開,我先生不需要你?!?p> “夫人,你先生的病很嚴重,要馬上治療,不然會有生命危險,他現在缺氧嚴重,要馬上輸氧。”
“山本先生,請你馬上離開,我要你離開,我不要看到你們!”淑嫻似乎真的失去了理智,像一只發(fā)瘋的母豹子把山本先生瞬間拖到了病房門外。
張楊看著不可思議的媽媽,沖上前去:“媽,你瘋了嗎?你這樣會害死爸爸的!”
“我不會讓他們碰你爸爸的,他們才會害死你爸爸!”
“媽——”張楊還要勸阻母親,可是“咣當”一聲被關在了病房門外。
在場的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一個個都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
灰暗的天空陰雨綿綿。
背靠著大門的淑嫻痛苦的閉上了雙眼,淚水無聲的滑落,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好像從遙遠的天邊緩緩的傳來:“淑嫻……淑嫻……”
“山林!山林!”淑嫻跑到病床前,緊張的抓住山林蒼白的雙手,“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絕對不會!”
病床上的山林艱難的喘息著,臉通紅,豬肝一般,干裂的嘴唇幾次張開,最后終于開口說話了:“你……見到……他了?”
淑嫻目瞪口呆,支支吾吾的說:“不是,不是,他是——”
山林把手從淑嫻的手中抽了出來:“你不用編了……跟你生活了這么久……”
“我……我……”
山林說話越來越困難,每張一次口,額頭上的青筋都清晰的迸出:“我想……聽……小楊叫我……叫我……爸爸……”
“小楊!小楊!快!你爸爸要見你!”
當張楊撲到父親面前時,看到的是老人垂下的手臂,蒼老的面容,緊閉的雙眼,病房里一片蒼涼,接著就是抽泣聲,他還是先走了。
“爸爸——爸爸——”張楊緊緊握著父親冰冷的雙手,聲嘶力竭的喊著,“我來看你了,爸爸,您睜開眼睛看看我好嗎?”
“山林——山林——”淑嫻也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怎么會呢?山林曾經答應過她要陪著他們一輩子的,可是為什么他卻先走了呢?
“淑嫻,雖然你不說,但我知道你經受了太多的苦難,我保證,我會像珍愛珍珠一樣把你捧在手心里,你就是我手心里的寶貝,我們一起走過這一輩子,好嗎?”
“你是上帝派給我的天使,是我的守護神,你是我的恩人,你的恩情我一生一世也報答不完,所以我請求你,不要離開我好嗎?”
“我也不想啊,可是這都是上帝的安排,我無權決定啊?!?p> “真好,在醫(yī)院遇見你,又要在醫(yī)院離開你,這都是天意?。 ?p> “不!我不要你離開,不要——”
整個醫(yī)院回蕩著傷心的哭泣聲。
窗臺上的百合花低垂著頭,雨水敲打著窗欞,白色的窗簾如此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