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也惱,過幾日當(dāng)然沒人跟我搶。這大雪初歇,春寒料峭的,這兩天保不齊江水便被凍住了,到時(shí)船家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去了,我連船影都見不到。
勢單力薄,寡不敵眾,我這廂正猶猶豫豫地要不要牽著驢兄滾下去算了,一抬頭便見段寧那廝,一身白衣,背后背著個(gè)小包袱正款款地朝我走來。
許是瑯琊郡長成他這禍國殃民模樣的人太少了,先前在船邊吵鬧著讓我下去的人見著他,竟不自覺地給他讓了條道出來。
他閃爍著一雙桃花眼在人群中笑得人畜無害,及至船邊,朝岸上的人指著我和驢兄臉不紅氣不喘地扯謊道:“哎呀,實(shí)在是對不住各位鄉(xiāng)親父老們,在下昨日收到家書,信上說家父病重,在下與小弟二人心急如焚,只盼此程回去能夠見父親最后一面,還望各位父老鄉(xiāng)親,看在我二人一片孝心的份上……”說罷他便自袖中拿出了一錠銀子,“我兄弟二人今日給各位造成的不便,還請各位多多海涵。”
段寧果然好手段,一番話說的曉之以情動(dòng)之以理。我瑯琊郡向來以孝為先,那先前吵囔之人早已神情松動(dòng)不再為難與我。他又拿出銀子作為賠償,早已在船上坐著的幾個(gè)人竟然爭先恐后下了去,朝他訕訕道:“公子有急事便先登船吧,我們等下次再上便是?!?p> 我坐在船上拍了拍驢兄的腦袋,心中不由暗笑,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我還是太窮了些。
段寧將銀子放入他們手中,又拘了一禮,大大方方地上了船,好巧不巧地站到了我身邊,笑盈盈地閃爍著一雙桃花眼望著我。
真是陰魂不散。
船夫已經(jīng)劃起了槳,有江風(fēng)吹來,我別開鬢角散落的發(fā)絲,扭過臉,不去看他。
江上茫茫,船漸漸遠(yuǎn)離岸邊,岸上的人,岸上的亭,皆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渺如螻蟻。
眾生,皆是如此。眾生,不過如此。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倒也活得自在逍遙。”
我側(cè)頭,段寧那廝正倚著憑欄,手里拿著壺酒,一臉的紈绔相。
這若是不知情的,指不定還以為是哪家情場失意的公子哥在借酒消愁呢。
見我望向他,他閃著一雙桃花眼,挑眉道:“怎么,你不想要這樣的快意人生?”
我又向江中望去,淡淡道:“不想?!?p> 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
古往今來,世人皆言出世好,世人皆言出世妙,可是世人卻又比誰都積極地入世。
說什么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不過是入世之人不得志的時(shí)候,佯裝灑脫,聊以慰己罷了。
阿爹做了十幾年的算賬先生,自以為算是出世的隱士了,可是到頭來還是為入世所累。
出世,入世。不在身,而在心。
心里有羈絆,又怎能江海寄余生地快意逍遙呢?
若是有朝一日,尋著阿娘,我還能全身而退,我寧愿做一個(gè)靜會(huì)方丈那樣的僧。
眾生皆在心里,眾生又皆不在心里。唯獨(dú)我那董家公子。
每一年的寒冬,同他一起看一眼梅花開,及至孟春,再看一眼桃花落。足矣。
他似是極閑,極好奇,放蕩地朝嘴里到了一口酒,側(cè)頭看我,非要刨根問底,“為何不想?”
他既不是我那月白風(fēng)清的董家公子,自然不能理解我心中所想。
但是他既不是我那月白風(fēng)清的董公子,我又何必與他多費(fèi)口舌,遂朝他不耐煩道:“不想便是不想,哪有那么多為什么?!?p> 此話一出,便全然忘記了他曾幾次幫我。單是昨日,也是他舍身去了通鋪,換了自己的上房讓與我。
我阿爹說的對,我就是一個(gè)沒心沒肺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