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凌的瘟疫是從南凌國東北部經(jīng)濟繁榮、人口眾多的大郡---南郁郡蔓延開的。
最初,是傍晚時分,人們在一處取水井打撈出一具尸體,死者面部發(fā)黑分辨不出是誰、周身浮腫潰爛、全身散發(fā)出極其難聞的氣味,顯然,在這烈日炙烤的夏天,他已浸泡多日。只是不知為何,這尸體居然沒有浮起來,若不是飄出一陣陣惡臭,大家也不會去留意打撈。
當(dāng)時圍觀的百姓就算緊緊捂住口鼻,依舊擋不住那難聞的氣味,他們甚至覺得這輩子都沒有聞到過這么惡心的氣味。
氣味隨風(fēng)飄過一條條街,臭得店鋪也開不下去,只好關(guān)門躲在家里。周圍靠這取水井喝水的百姓,不由得心顫顫,想到已經(jīng)喝了多日泡著惡臭死尸的井水,就一陣犯嘔。
官府派人來收尸驗尸、查明身份時,那驗尸的一看,心中已猜到幾分,戰(zhàn)戰(zhàn)顫顫;待銀針一查,那心頓時涼了一片。他嚇得連滾帶爬地趕緊跑去跟郡守稟報。
南凌治國一向嚴苛,又經(jīng)過墨雅多年改革,在任官員德才兼?zhèn)洹⒛芰κ?,更不用說這大郡的郡守了。
李郡守聽完稟報,看著趴在底下、身子忍不住抖動的驗尸官,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這是有近四十年經(jīng)驗的驗尸官,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他都嚇成這樣,可見這事非同小可。
當(dāng)機立斷,李郡守思索片刻,立即下了五道命令:一是馬上啟用白鷹稟告南凌王宮與遠在東袁的墨雅公主!
二是馬上關(guān)閉南郁郡,所有人不得外出,外來人不得入內(nèi)!三是馬上將那尸首密封焚燒,將那口井封住,毀滅污染源!四是馬上通知全郡商店關(guān)門、百姓閉門在家,非必要不走動!五是馬上召集全郡大夫,告之事態(tài)嚴重,讓其盡快研究出應(yīng)對之藥!
五道命令齊下,各人領(lǐng)令執(zhí)行,大堂空無一人,只有燭火在跳動。
李郡守這才癱倒在地,后背冷汗浸濕。
這是南郁郡的劫,也是南凌的劫,他心想。
可這個劫怕是挺不過去了。
他耳旁又響起了,那已長出花白胡子、歷經(jīng)滄桑的驗尸官,前面顫巍巍地匯報聲。
“那死尸身上攜帶著的像是五百年前橫行天下的瘟疫之毒。古書上曾記載,那場瘟疫傳播速度極快、發(fā)病極快,且天下醫(yī)術(shù)高超之人,研究了幾個月都沒有研制出來應(yīng)對之藥。加之百姓流竄、到處傳播,當(dāng)時死了多少人,白骨遍地......那叫一個慘!引后代無數(shù)人惋嘆......”
他又何曾不知道呢,他從小就有經(jīng)世治國的抱負,飽覽詩書,特別是《為政鑒》,熟讀于心。
他清楚地記得,里面站在統(tǒng)治者的角度詳細地描述了那場瘟疫,當(dāng)百姓恐慌,人人四方逃竄時,身上攜帶的瘟疫之毒便以一種流動的形勢,以一種不可控制的態(tài)勢迅速蔓延。
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者別無他法,為保剩余者,只能下令,凡是有瘟疫癥狀的,為防傳播,格殺勿論、立即焚燒。
很多地方,甚至封鎖了整個郡,大軍臨城,萬把火箭齊發(fā),火龍將整個郡統(tǒng)統(tǒng)吞噬,哪管里面有多少未被傳染的百姓......保大取小,不得已之策。
那場瘟疫沒有解藥,后來,可能是上天發(fā)了慈悲,整整下了一月的雨,加上統(tǒng)治者近乎冷血的屠殺焚燒身患瘟疫的百姓,最后才將這場瘟疫之勢漸漸控制住。
據(jù)統(tǒng)計,那場瘟疫,足足使大陸減少了三分之二人口。
后來,歷代醫(yī)者都曾研制過應(yīng)對之藥,卻始終沒有成功,幾百年荏苒,大家也都漸漸遺忘了那場修羅地獄般的可怕。
可如今......
一行清淚不自覺地沒入兩鬢。
這位年輕的郡守,剛毅正直的臉上,肌肉抽動著,隱隱有幾分不安、害怕、恐懼、悲傷......
即使是堂堂男兒,一方郡守,面對這幾百年來的勁敵。
他也會怕。
他怕南郁郡的百姓就這樣一個個消失,他怕南凌國的百姓就這樣一個個消失,他怕最后又要重蹈幾百年前的覆轍。
白骨遍地......他想都不敢想那一天。
不。
如今有他、有墨雅公主、有靈雅公主、有云容公子......
他想起那幾個謫仙般的人物,信心又起來了。
他是絕對不會讓那樣的場景再現(xiàn)的。
如果他都沒信心了,南郁郡怎么辦?
他,要守好南郁這第一個關(guān)口!
萬死不辭!
李郡守抬起手,胡亂快速地把臉上的眼淚鼻涕擦掉,理了理官服袖擺,重新振作精神,重新試圖讓自己滿懷信心。
“報!”
一名下屬急匆匆跑進來,單膝跪地。
“說!”
“南元街有幾名百姓咳嗽不止、面色發(fā)黑、神志不清。屬下已將他們困住,防止亂跑。請示大人,如何處置?”
“報!”又一名下屬跑進來,因跑得太急,跌倒在地,又馬上爬起,匯報道,“眾多百姓攜家?guī)Э冢墼诔情T下,吵嚷著要求開城門放他們出去,大人我們該如何處理?”
“報!許多店鋪不遵守禁令,屢次與我們發(fā)生沖突,請示大人是否要強制執(zhí)行?若強制,可能會誤傷百姓......”
聽著眾人匯報,李郡守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盯著地上,沉思著,許久,才拿起竹筒上的令牌,一一下令。
“張翼,你領(lǐng)眾人,帶隊將西南角大宗祠清理出,將那些已經(jīng)咳嗽的百姓帶過去,嚴加看管。”
“陳全,你領(lǐng)眾人,分成幾支隊伍,騎馬繞市,宣之百姓:一,但有不關(guān)閉店鋪者,立抓!有違禁足令者,立抓!二,若有咳嗽不止、面色發(fā)黑、神志不清癥狀者,立即上報官府,或掩好面,自行前往西南大宗祠?!?p> 李郡守鏗鏘有力地聲音在大堂回繞,過一會兒,他似乎想起什么,語氣變緩,又對陳全說道,“廣告百姓,官府會保證他們的吃食,讓百姓不要過度憂慮。”
“是!”
“是!”
兩人領(lǐng)命。
即使李郡守上任數(shù)年,也是第一次處理這種危急的事兒。短時間內(nèi),他也只能想到這兒了。
“陳述,你隨我去城門上,安撫百姓?!?p> “是!”
一名文質(zhì)彬彬、書生氣質(zhì)的隨從出列,跟著李郡守踏上了城門。
突然,他又向眾人交待了一句,語調(diào)十分沉重,“你們也要保護好自己,這是首要?!?p> “是!大人也要保護好自己!”
眾人齊聲道。
令一道道開始執(zhí)行,一時間內(nèi),郡內(nèi)燈火通明,到處是官兵,舉著火把,騎著馬兒,走街串巷,一遍又遍地宣告郡守的命令,百姓紛紛從窗戶或者門縫里探出頭來,雖然很多人不理解發(fā)生了什么,官家的動靜這么大,但也聽話似的不住點頭;也有那個別,不安分的百姓,目視命令,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沒想到下一刻,就被官兵五花大綁不知帶去哪里了;有蠅頭小利的商家如是,非要頂著店鋪門不讓關(guān),非要強詞奪理,也是下一刻,同樣被五花大綁帶走。
南郁郡之大,取水井發(fā)現(xiàn)死尸的消息短時間并沒有傳播到每個角落。
因此,大多數(shù)百姓并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但看著那來來往往的士兵,人人腦中都打起了大問號;聽著那踏踏馬蹄過,人人心里都懸起了一顆心。
這也正是郡守李亦初不考慮將消息廣而告之的原因。
壞消息總比好消息傳得快,特別是這種讓人恐慌的消息。一旦傳開,最壞的結(jié)果或許是百姓蜂擁而上,突破城門,卷家四竄,那到時,整個南凌,到處是瘟疫之毒的潛在攜帶者,局面更不可控制!
不過,李亦初也清楚,不讓百姓知道真相,意味著蒙在鼓里的百姓們不會去自我保護,將更高概率受到瘟疫的威脅。不讓百姓出城,意外著可能封鎖了他們逃生的生門,可能最后整個南郁,全滅!
但是,兩權(quán)相害取其輕,保大舍小,這是他最初就下定決心了的,況且私心來說,他要保住她日后主宰的南凌,那個舉世無雙的大公主。
無論最后怎樣,無論百姓如何哀求,他決不能開城門......
他到底還是年輕的郡守,他是被墨雅公主一手推薦到這個位置的仕途順遂,沒有經(jīng)過如此大風(fēng)浪,沒有經(jīng)過官場的廝殺,沒有步步為營、踩著別人的血命走到這個位置。
所以,他沒有老郡守的心硬,他是心軟的,他怕最后面對滿郡百姓,他會軟下來。
暗暗想著,李亦初下意識就握緊拳,望著腳下通往城門的臺階,他覺得步子有千斤重。
“大人,按白鷹的速度,大公主明早便會收到消息,只要挺到那時,我們就......”
陳述跟在李亦初身后,望了望如墨潑下的黑穹,期待白鷹飛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在他心中,那個“才華橫世、絕代風(fēng)華”的大公主,無所不能。
正如她多年變革,加以訓(xùn)練賽選,破格提拔治國治兵之才,不論年紀、不論出身。然后不動聲色地,將一座座都郡內(nèi)無能無德的老郡守換下,換上年輕的能人將士,注入新鮮血脈,鞏固南凌大地上,每一處都郡。正如她專門飼養(yǎng)馴服一批批通風(fēng)報信的白鷹,再送給每個郡守,解決了飛鴿傳信慢的困難。
李亦初沉默半響,嘆了口氣,“即使大公主一收到消息就趕來,快馬加鞭也得兩日后才到......”他看向城門底下,那里有四五十名百姓,吵吵鬧鬧,嚷著要出城門,有些甚至動起手來,不斷往城門處沖擊推擠著。
官兵圍成人墻,死死攔住他們。
“我們先想好怎么度過這兩日吧。”
說罷,李亦初加快腳步,一會兒,就站到了城門樓上中央。
“大人來了!!大家肅靜!大家肅靜!”
陳述大聲叫道,抬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百姓們聞言紛紛抬頭望向負手而立的李郡守,只見他們一向愛戴的大人此刻像樹干一樣筆直地立著,瞧著他們,不怒自威。
“大人,我還沒討老婆,我還不想死......”
一個十四歲的粗衣少年突然叫道,聲音里滿是絕望。
“大人,我孩子還是個嬰兒,就放我們出去吧......”
“大人,我娘子在外地,您就讓我出去跟她團圓吧......”
“大人,我不想死啊......”
“大人,我也不想死啊......”
原本安靜了的人群,隨著少年的尖叫,突然變得沸騰起來。有懷抱襁褓的年輕母親哭哭啼啼,有正直壯年的大漢叫叫嚷嚷,有年老瘦削的老人苦苦哀求......
突然,不知誰帶隊,人群一個個跪了下去,俯在地上,不住地磕頭,祈求愛民如子的李郡守能打開城門。
李亦初看著下面黑壓壓一片,俊眉緊鎖,挺拔的俊鼻發(fā)出沉重的氣息。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這群百姓都居住在撈出死尸的取水井附近,顯然,他們或是知道或是意識到,即將有大災(zāi)難來臨。
“我的子民們!”李亦初雙臂大張,語調(diào)依舊鏗鏘有力。
人群再次安靜下來。在人心惶惶的時候,這種堅定而又充滿力量的聲音是能穩(wěn)定人心的。
“南凌是你們的國!南郁是你們的家!而我,是你們的衣食父母!我們從未想過拋棄誰,你們?nèi)缡?,你們身后的千百戶同胞如是!因為你們,是南凌的子民。也正因為你們是南凌的子民,我也并不想欺騙你們!可能你們聽說了為何我要關(guān)城門,為何要關(guān)商鋪、下禁足令,我坦白告訴你們,我們都郡,很可能要發(fā)生一場瘟疫!”
李亦初頓了頓。
人群立馬起了竊竊私語聲,也有膽子較小的女孩子在低聲哭泣、有經(jīng)驗豐富的老嫗張大嘴巴吃驚著。
“但是我也要告訴大家的是,這場瘟疫并不可怕!我們南凌建國幾百載,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的瘟疫,哪一次不是成功化解?我們有信心戰(zhàn)勝這場無聲的戰(zhàn)爭!何況,你們崇敬信任的墨雅公主,即將啟程親臨南郁!而現(xiàn)在,即使瘟疫發(fā)生了,你們能做什么?你們能做的只有相信我、聽我的!只有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關(guān)好門窗、掩好口鼻!”
李亦初大臂一揮,底下一片肅靜。
“大人,您可別是騙我們??!我可聽說了,這次瘟疫十分嚴重,我們面對不了啊......我們只有跑啊......”
一位大漢喊道,對李亦初的話似信非信。
“跑?”李亦初哈哈大笑,手指著人群,一一點過,問道,“你能保證你的身上、或是你的身上,還是你?沒有瘟疫之毒?”
大伙兒仔細回味著郡守的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突然,掩著口鼻,跳將起來,不住地拍著身上,像是想把什么拍走一般,同時小心翼翼地躲避著旁邊的人。
此刻,他們才意識到,住得離水井最近的他們,才是最危險的人,他們身邊任何一位,都可能攜帶瘟疫之毒。
而他們一群人在這里人擠人,擠了這么久......
突然,不知哪個方向傳來一聲咳嗽,眾人如驚弓之鳥,嚇得趕緊拉著家人抱團,與其他家拉開好遠距離。人總是這樣,不管家人何樣,粘著家人總是最安全的。
“你們是危險的,為了南郁和南凌千萬子民的安全。我給你們兩個選擇:一,將你們所有人與已患瘟疫的人關(guān)到一起,畢竟你們都是危險人物;二,獨立為你們找一處地方,有專門大夫守著你們,為你們醫(yī)治,但你們寸步不得離開、不得鬧事、不得聚眾!你們選哪個?”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都沒用之下,李亦初只好威脅道。畢竟,對于一些冥頑不靈的百姓,恐嚇更好用。
眾人還在遲疑,互相看來看去,沒人吱聲。
“還猶豫個鬼!快點選第二個??!如果我是大人,你們這么危險,都燒了得了!”
城門下,為首的高大彪悍官兵,手持一把利槍,粗著嗓子叫道,憤憤不已,那兩眼像是能噴出火花。
實在火大!這群懦弱又怕死的,他張彪實在看不慣。
“大人,我選第二個?!?p> “大人,我也選第二個。”
......
人群又一次沸騰,后來,大家提著行李跟著官兵離開。
城門陷入寧靜。李亦初依舊是筆直堅定地站在城門樓上中央,望著南郁郡萬家燈火,他突然有些恍惚,好像一切從未發(fā)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