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七年春末,朝廷又割地又賠款,總算是把洋人們的怒氣給安撫下去,眼看著能過幾天消停日子了,沒想到鎮(zhèn)江沿海一帶卻流行起了瘟疫,聽說最初是從海上的某一艘貨輪上傳來的,大人孩子,只要染上,俱是惡寒高熱,神智全失,數(shù)日內(nèi)暴斃身亡。短短半月內(nèi),丹徒縣衙接到了十幾處類似疫癥的報告,薄寶璋怕被支派到疫區(qū)去,眼看情形不對,早早請了病假在家里消暑,本想等疫情過去后再去衙門,沒想到外面疫情愈演愈烈,漸漸有點失控的趨勢了。
既然不能去衙門,又眼見兒子女兒都在家里,薄寶璋突然來了興致,想要考考孩子們的學問,可是東浩說起斗雞養(yǎng)鳥的營生來頭頭是道,說起功課來卻一問三不知的,兩個女兒本來就沒怎么上學,寫寫自己的名字還可以,再要往深里問,連個五律也背不出,東昌因為年紀小,又極受薄李氏的寵愛,三天兩頭的告假,所以在學問方面就更不長進。四個兒女站成一排,竟沒有一個能讓他滿意的。
薄寶璋心中郁悶,打量著是不是也把孩子送到沈家在鎮(zhèn)江開的新式學堂去,聽說那新學堂是按洋人的教案開課,天文地理圖畫音樂,十幾人在一起上學,不像私塾先生教的那般刻板,也許能讓孩子們長些學識,而且說不定還能和沈家兄弟攀上點交情。
正盤算呢,突然看到一個小丫頭從后院急匆匆的跑出來,紅衫綠褲的,甚是可愛,他凝神細想,這才想起這小丫頭原來是琥珀。
薄寶璋招招手,把那孩子叫到跟前來,和顏悅色地說:“琥珀我問你,你阿娘這幾日身子可好?”
琥珀記著規(guī)矩,低著頭回答:“回老爺,因前幾日洗涮的活頗多,阿娘天天洗到半夜,所以咳喘病又犯了?!?p> “噢……”
薄寶璋長長嘆一聲,瞧那神氣很是失望,本想再多問幾句,但見太太身邊的丫頭紅玉從外面進來,只能打住了話頭,低頭看看琥珀,從口袋里摸出幾顆果脯來:“呶,這是老爺賞你的,拿去吃吧。”
琥珀沒嘗過這新鮮玩意的滋味,但是見過少爺小姐們常常吃,瞧那情形,應該是極美味的,暗暗高興,深深鞠躬謝了,一溜煙的跑出門去,臨出門時,又被阿娘拽住,偷偷塞給她一個白面做的饅頭:“琥珀,你乖點,別弄臟了新衣服,這件衣服才上身,干干凈凈的才好看,若是老爺太太看著喜歡,說不定會送你去上學呢?!?p> 琥珀長這么大,從來只能穿下人才有的粗布衣服,只有身上這件水紅色的小褂是三月節(jié)時四小姐打賞下來的舊衣裳,阿娘寶貝的什么似的,一直等到琥珀生日這天才拿出來給她換上。
琥珀想起老爺那張寡笑嚴肅的臉,一點也不明白阿娘為什么那么在意老爺喜不喜歡高不高興,但是有好吃的面點,自然能讓她歡喜上半日,她趁著看門的阿牛跑去廚房送水的工夫,從運水的小門里溜出來,坐在后門的臺階上曬太陽,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有東西輕輕打在她的頭頂,一下,又一下。
琥珀閉著眼睛,嘴角卻忍不住翹起來,伸手一摸,放進嘴里。
果然,那是汁水甜美的桑果。
她睜開眼睛,沖斜掛在桑樹上的少年笑:“小銅錢,今天怎么這么晚?”
又一個桑果丟過來,正好砸在她額頭:“什么小銅錢?說過要叫哥哥啦,笨丫頭!”
她撅撅嘴,檢起桑果放在嘴里,這一次被酸的瞇起了眼睛。
少年三兩步從樹上躍下,坐到她身邊,抖開懷,是一大包黝黑新鮮的桑果,從里面挑一顆最大的放進她嘴里:“今天不是你的生日么,你怎么也往外跑?”
琥珀不回答,從兜里掏出那只白饅頭和幾枚果脯遞過去:“給?!?p> 少年咧開嘴笑,伸手接過饅頭,粉白好看的饅頭上立刻留下幾個黑指頭印,他愣了一下,雙手在衣服上擦擦,這才小心翼翼的掰開饅頭,分出一半來遞到她嘴邊:“這個好吃。”
琥珀瞇起眼睛來笑,搖搖頭:“晚上還能分到饅頭呢,這個給你吃吧,我吃桑果就行了?!?p> 少年不說話,又掰開一半放在她手上,另一半丟進嘴里:“你忘了規(guī)矩么?有我的,就有你的。”
琥珀歪著腦袋,想了想才說:“銅錢哥哥,你不是說你去過很有多地方么?那你去過鎮(zhèn)江么?我聽大奶奶說姑奶奶婆家在鎮(zhèn)江是有名的大戶,說他們開了間新式學堂,不光做學問,還可以做游戲和唱歌呢。”
小銅錢愣了一下,皺起眉看著她:“你想上學?”
“沒。我就是想看看?!?p> 琥珀在那堆桑果里挑出一個來丟進嘴里:“是我阿娘想讓我上學,為這還在老爺那里求了半天呢?!?p> 小銅錢滿意的點點頭,笑瞇瞇地說:“你不知道吧,其實鎮(zhèn)子后邊的龍王廟里還有一棵櫻桃樹呢,那棵樹上的櫻桃又大又甜,我都給你留著呢,明天我再給你摘來?!?p> 琥珀高興壞了,瞇起眼睛來笑,一臉的心滿意足。
小銅錢低著頭吃饅頭,過了良久才說:“琥珀,你會寫你的名字么?你家老爺怎么給你起這么難聽的名字?”
琥珀想了想才說:“我娘說琥珀是世間難覓的稀罕玩意兒。”
小銅錢側過頭看她:“原來是個小玩意兒?難怪你家老爺給你起這個名字?!?p> 琥珀有點生氣,漲紅了臉,站起身來沖著他吼:“不對不對,我不是小玩意兒?!?p> 小銅錢不忍心再逗她,伸出手來敷衍的揪揪她的小辮子:“對對,你不是小玩意兒,你是寶貝?!?p> 他打開衣扣,拽出脖子上掛的銅錢:“來,我給你看看我的寶貝?!?p> 琥珀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那枚小銅錢上,她歪著頭看了半天,老老實實的說:“我還是覺得這個銅板沒什么特別???”
“錯,我可是打聽過了?!?p> 小銅錢把脖子上的銅錢收好,小心的扣上衣扣:“這個銅錢是當年白蓮教的蓮花娘娘親賜的寶物呢,有了這銅錢,刀槍不入,神鬼不欺,東菜市的老把頭你知道么?他當年參加過天津的小刀會,他說他的那枚銅錢和我的這枚就是一樣的?!?p> 琥珀不是第一次聽到銅錢的來歷了,卻還是聽的津津有味:“原來這么厲害啊,那你說打咱們的洋人和約翰是不是一伙的?”
小銅錢想起昨天約翰又救活了一個得瘟疫快死掉的老人,含含糊糊地說:“應該不能吧?!?p> 琥珀并沒有聽出他的猶豫,自顧自的吃著桑果,過了一會才說:“如果將來我得了寶貝,我也給你看?!?p> “什么?”
小銅錢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還能有什么寶貝,連你這個人都是你家老爺?shù)??!?p> “我可以去大太太那里偷偷拿出來給你吶,反正她匣子里全是寶貝?!辩晖蝗幌肫鹨粋€好點子,一臉的興奮。
小銅錢突然變了臉:“不行,不許你去拿!”
他伸出手指點在她的額頭,樣子兇狠:“以后這種事歸我管,記住了?”
琥珀嚇了一跳,小聲說:“銅錢哥哥,我不拿就是了?!?p> 小銅錢放了心,語氣也和緩下來:“好了琥珀,你早點回去吧,別讓你那個刻薄的大太太找到你的不是?!?p> “還有,”他板起臉來,認真的說:“最近別出門,外面很多人生病?!?p> “嗯。”
琥珀自小在薄府里長大,平日里跟著家里的小姐少爺,也見了不少年紀相當?shù)耐g人,不知為什么卻和這睡大街的小叫花投了緣,對他的話言聽計從,平日里常在一起玩,好得就像是一個人似的,這一次聽了小銅錢的話,斷了去鎮(zhèn)江上學的念頭,可惜后來發(fā)生的事,卻是她想也沒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