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牛車的是一位中年男子,頭上帶著頂黑色的氈帽,雙手?jǐn)n在袖筒里,也不知走了多遠的路,頭上身上已經(jīng)積起厚厚的一層雪。
那男子一路走來,不住的四下張望,遠遠看到墳地里的兩個小孩子,像是終于松了一口氣,回身沖著身后馬車上的人招呼一聲:“太太,找到了?!?p> 馬車低垂的車簾被撩開,一個和氣福態(tài)的女人從車?yán)锷斐鲱^來,瞇起眼睛打量著不遠處的兩個孩子,抿著嘴點點頭:“阿福,送我過去吧?!?p> 那個叫阿福的男人攙著那中年婦人從馬車上下來,又扶著她順著田埂走了一段路,地上有積雪,積雪下有高高低低的野草,待行至琥珀面前時,那中年婦人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
“這位小姑娘,瞧你形色可憐,這地上躺的可是你的親人?”
那婦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琥珀,和和氣氣地問道。
琥珀眨眨眼睛,沒有說話,到是一邊的小銅錢替她開口:“地上的是她娘,昨天剛剛故去了。”
婦人肅整衣領(lǐng),又掖掖袖口,對著地上的人鄭重下拜,轉(zhuǎn)身在琥珀面前蹲下來,伸出手理理她的頭發(fā):“人生無常,姑娘還請節(jié)哀吧?!?p> 她嘆口氣,捻動手里的青玉佛珠,側(cè)頭看年草席下卷著的人形,沉吟了一下方才開口:“說來姑娘別不信,我是信佛的人,昨日菩薩托夢給我,說在這東山角下,有位故去的善女人,生前也是個行善積德的,如今走的灑脫,連個棺槨也沒有,菩薩憐憫她,托夢給我,令我施口好棺槨給她,也好讓她走的清爽?!?p> 這……
聽說過施粥的,卻沒聽說過還有施棺材的。
琥珀看著那慈眉善目的婦人不像是壞人,心里全沒了主意,到是小銅錢走上來安慰的握住她的手,側(cè)身擋在她的前面:“太太好心必會有好報,我替琥珀謝謝您。”
那婦人看看小銅錢,微笑著點頭,也不說話,沖著身后站著的阿福比個手勢,示意那阿福把牛車牽過來。
只見阿福拉起牛車上蓋著的油布,一口漆畫精美的大棺材漸漸露了出來。
這么氣派的棺材整個丹徒縣都少見,怕是有銀子都沒地方置辦的。
琥珀猶豫了一下,沖著那婦人攤開手掌:“太太,這棺材一定很貴,我沒有錢,只有一只戒指和一只手手鐲,雖然不夠棺材錢,但也請?zhí)障?,以后,等我長大了,一定會將剩下的錢補給您。”
那婦人遲疑了一下,瞧神色像是頗為難,不過也是一瞬間的工夫,就恢復(fù)了自然,她拿起那只戒指看了看,又放回琥珀手里:“菩薩說好了是施的,我要是得了你的銀錢,到顯的我心不誠了,不過呢,我與姑娘有緣,收你一件信物留為紀(jì)念到也無妨?!?p> 她將那銀鐲捏在手里,從掖下抽出一方絲帕小心地包上收起來:“姑娘,我即答應(yīng)了菩薩,就好事做到底,幫你安葬了你阿娘再走?!?p> 她回身給阿福打個手勢:“阿福,干活吧?!?p> 那個叫阿福的男人看上去普通,沒想到力氣卻很大,三兩下就將墳坑挖好,又將棺材自牛車上搬下,行事舉止甚是利落。
那婦人明明一身富貴打扮,卻沒有袖手旁觀,而是上前幫著收殮棺槨,又從車上拿出香燭紙錢,焚香誦經(jīng)、燒紙跪拜,張落起來全無忌諱。
琥珀心知遇到了好人,感動極了,待新墳落成后,跪在地上鄭重道謝,又開口討要恩人的姓名住址,將來好報答恩人。
“別謝我,全是你阿娘昔日結(jié)了善緣,方有今日善果,這樁善事全是菩薩的功德,我可不能托大,姑娘好好活著,便是對我的報答了。”
那婦人拉她起身,本要上車走的,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轉(zhuǎn)身回來:“姑娘現(xiàn)在年紀(jì)小,又剛剛死了阿娘,必會覺得日子艱難些,不過,我要送姑娘一句話:山長水遠,萬事都有轉(zhuǎn)機。姑娘記住我的這句話,眼前的這點苦就不算得什么了。”
一翻話琥珀聽的似懂非懂,但想想自己昨天夜里還孤苦伶仃,今日就有了這等奇遇,便覺得這位太太說的極有道理,不由點頭稱是。
那位太太看著琥珀的臉色不似早上初見時那么傷心了,又見那個衣衫襤褸的小叫花子半步不離的守著她,覺得應(yīng)該不會有事了,這才放心的離開。
……
入夜,雪已經(jīng)停了。
屋檐上的積雪開始融化,三三兩兩滴落在檐下的青磚上,廊下的木椅上不知何人放了一只小小的銅爐,此時有融雪滴落,正好砸在那小銅爐上,隔一會兒,就會“?!钡仨懸宦?,在靜謐的夜里,傳出去好遠。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寒冷,就連在生著炭火的房間里,空氣也似乎是冰冷的,沈嘉木掖掖身上披著的夾衫,走到屋中間的火盆邊,示意肖致謙離火盆近一些:“這件事情辦的很妥當(dāng),肖管事受累了?!?p> 肖致謙急忙上前,用銅鉗將炭火撥旺一些:“少爺客氣了,都是是我的份內(nèi)之事,不過我還是覺得,薄家是虎狼之地,琥珀姑娘太小,留在那里著實讓人不放心,還是得想辦法早日把她接出來才是?!?p> 沈嘉木沒有說話,凝神看著盆里燃燒的炭火,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其實今天我一直在想……”
“如果那一天我沒有……”
他忽然頓住,轉(zhuǎn)身走到窗邊的書桌前,過了很久才揮揮手。
“天晚了,肖管事回去休息吧?!?p> 待房子里重新又剩下他一個人,沈嘉木繃直的背脊才松下來,他嘆口氣,走到外屋的那只小床上坐下。
鋪的蓋的,都還保持著她在時的樣子。
只是,像這冷冰冰的大屋一樣,這只小床空蕩蕩的。
那日,就是在這里,那個小女孩曾經(jīng)在夢里哭著喊阿娘,眼淚滴在他的手上,又濕又涼。
他怕她受涼,抱著她哄她入睡,在溫暖她時自己也覺得溫暖。
他從小一個人長大,早已習(xí)慣了睡在冰冷的床榻,那是第一次覺得兩人作伴好過獨來獨往。
現(xiàn)在,誰來溫暖他的姑娘?
桌子上,一只銀鐲閃著冷冷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