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風(fēng)敲竹（下）

　　薄錦書回到家，天剛剛擦黑，天空飄著細(xì)雨，小巷里的路坑坑洼洼的，一輛黃包車跑過身邊，她身上那件粗布藍(lán)旗袍的裙角上立刻多了幾個泥點，薄錦收嘆一口氣，裹緊身上的大衣，盡量小心的趟過腳下的泥水坑。

　　可是再小心，她唯一的那雙黑皮鞋上也還是沾滿了厚厚的泥，她怕腳上的泥弄臟了房東的樓梯，到樓梯前收了傘，還專門在石階上蹭了蹭鞋子才上樓，可是沒想到，林太太還是站在那里等她了：“唉呀薄小姐，儂回來的正好?！?p>　　林太太很胖，走起路來有點喘，但還是手腳靈活的迎上前來，拉起薄錦書的手，很親熱的接過她的傘：“我可是專門在這里等著儂的?！?p>　　薄錦書被她異乎平常的熱情嚇了一跳，臉上訕訕的笑出來：“林太太，不好意思，我們下周才支薪，所以房費可能要到下周才能給您……”

　　“唉呀儂這是說的哪里話？”

　　林太太嘟嘟嘴，用她那胖胖的手挽住良宵的胳膊，陪著她一步步走上樓梯：“這些房客里儂是最讓人放心的，工作體面做人又上進(jìn)，長的呢，又是一等一的漂亮，我家阿祥說了，儂這樣的小姐租我家房子，價錢低一點也是沒關(guān)系的?！?p>　　“我今天找儂是有其他的事情的?！?p>　　她頓一下，看了看薄錦書的表情才說：“就是你對面的那間房子，今天剛剛租出去了?！?p>　　薄錦書遲疑了一下，抬起頭看看林太太殷勤的臉，又覺得事情沒她說的那么簡單，低低應(yīng)了一聲：“是么？”

　　“對啊對啊，現(xiàn)在這日子艱難，我家阿祥又一直不愿漲你的房租，所以，只好把那間空屋租出去了。這樣，大家都好對不對啦？”

　　聽她平白無故的又提起林祥生來，薄錦書臉上微紅，不由加快的腳步：“林太，謝謝您的關(guān)照，要是沒別的事我先上去了?！?p>　　她接過林太太手里的傘，逃跑似的走上樓梯，卻聽到林太太在身后說:“薄小姐我給你說啊……”

　　薄錦書只得站住，臉上保持著僵硬的微笑。

　　“那個新房客要是有什么不妥，你就來找我家阿祥吧，都是自己人，互相有個照應(yīng)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p>　　林太太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說完這話，回身一掀門簾躲進(jìn)她的房間。

　　薄錦書愣了一下，心里閃過一個念頭，手扶在樓梯扶手上，慢慢轉(zhuǎn)過頭。

　　果然……

　　新房客高高在上的站在樓梯上，嘴里叼著煙卷，雙手插在褲兜里，看見她，搖搖晃晃的走下一階臺階。

　　他漫不經(jīng)心的扯著嘴角，眼睛亮晶晶：“女先生回來了？”

　　那男人從口袋里抽出右手來，自嘴上的將煙卷取下，歪著頭看她：“現(xiàn)在開始是鄰居了，不能再說不認(rèn)識了吧？”

　　薄錦書沒有答話，一步一步的走上臺階，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很近的距離，男人再次看到這張小巧的臉。

　　白天見到她，似乎臉又小了一圈，眼睛里像是藏著閃亮的星子，表情沉靜而鎮(zhèn)定。

　　在他面前，她好像總是這個樣子，垂著眼睛，走起路來目不斜視，雙手安靜的捏著手袋，一幅無知無畏的樣子。

　　他下一階臺階，逼近她。

　　她卻一側(cè)身，輕輕巧巧的從他身邊走過去。

　　她上了幾步臺階，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我可以再說一遍，我不認(rèn)識你，也不想知道你是誰，請別給我找麻煩?！?p>　　說完，她打開房間的門，走進(jìn)去，“啪”地一聲關(guān)上門。

　　男人站在原地，聽到她在門里扭動門鎖的聲音，怔了怔，似乎不相信她有這么大的勇氣，過一會才扯著嘴角笑出來，走到她門口“嗵嗵嗵”的砸門。

　　“正式介紹一下，我姓麥，叫麥冬，我現(xiàn)在是你的鄰居。”

　　“薄錦書，咱們這就算是認(rèn)識了，下次遇見我你最好別再裝著看不見！”

　　像是警告，他又拍了兩下門：“你不說話，我就當(dāng)你同意了?！?p>　　麥冬側(cè)過頭聽了聽門里的動靜，方才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房間，臉上一點點笑出來，是那種混賬的笑容，又得意又囂張。

　　……

　　下了兩天的小雨到后半夜才漸漸停了，早晨，天空是水洗過一般的澄藍(lán)，僅有的幾朵白云輕飄飄地躲在太陽邊上，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西元巷口買煙的阿水起的晚，日上三桿了才打著哈欠從他自己在樓梯下搭出的小窩棚里鉆出來。數(shù)數(shù)口袋里的銅板，又巴拉了一下木箱里的香煙盒，籌算著怎么也得再賣掉五包香煙才能掙出午飯錢，他瞇起眼睛伸一個大大的懶腰，正想著去四馬路那一片熱鬧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呢，才一回頭看到個精壯的黃包車夫正蹲在巷口等生意……

　　這漢子第一天出來做生意么？怎么跑到這個窮地方來等主顧？

　　阿水抱著香煙盤，晃到那漢子面前，好心的提醒他：“大哥，這里是西元巷，這里沒人坐得起黃包車的?！?p>　　那漢子本來一直低著頭，抬頭看到阿水是個孩子，抿抿嘴角：“我歇個腳就走?！?p>　　“那你去四馬路不？稍我一程行么？”

　　阿水見那人還算和氣，笑嘻嘻地湊過來。

　　那漢子還沒回答，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緩緩站起身來……

　　一輛洋汽車從外面的大馬路開進(jìn)來，巷子小，開不進(jìn)來，只得大刺刺地停在巷子外面。

　　一個身穿制服的司機躬著腰打開車門，扶著位帶墨鏡的洋裝麗人從車上下來，那女人抬頭看看巷子，皺著眉問道：“就是這里？”

　　不待司機回話，那女人就徑直走進(jìn)巷子，高跟鞋踩進(jìn)巷口的一洼積水，白色的長褲上頓時多出了幾個黑色的泥點子……

　　穿褲子的女人？

　　阿水看直了眼睛，張大了嘴呆呆的看著那女人越來越近。

　　那女人原本已經(jīng)走過阿水和那黃包車夫的眼前，猛地頓住腳步，又走了回來……

　　“阿姐……”

　　那黃包車夫糾下頭上的帽子，挺直了腰，訕訕的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