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如何能夠斷定,一向持正中立的卜算子,會有所行動?”
第二壺水開了。
田暮春一邊用左手捋起袖子,右手抓著毛巾從紅泥爐上小心翼翼地拿起鐵壺,將沸水倒入西施壺中,一邊用一種平緩得仿佛發(fā)生任何事情都和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語氣,慢慢地問道。
“陰奇八卦宗以出賣情報聚財,三朝之間的平衡才是最有利的局面。如今,云朝身陷叛亂之中,自顧無暇,而司馬榮又設(shè)計消耗毒孤谷,削弱了北朝實力。司馬榮本就握著玄朝江湖勢力,若他登基,江湖與朝堂上下一心,自然實力大增。此消彼長之下,平衡便被打破了。這絕對不是卜算子希望的局面?!?p> 田暮春看著眼前這位李相緩緩替他們分茶,心中不禁萬分感慨。自己與這個人共事多年,如今他又切切實實地坐在自己面前,自己卻無論如何看不清他,看不透他。
田暮春的臉上,永遠是笑容。
梁惠風的臉上,永遠是怒相。
唯有李舒謀,陰晴不定,仿佛一團迷霧籠罩在他的面容之上,讓人摸不透,看不明。
梁惠風喝了一口,卻說:“茶淡了,無味了。”
李舒謀一飲而盡:“也許,無味也是一種滋味吧?!?p> 煙花百尺樓中,也有茶香。
卻是與李相府上楓林居之中,截然不同的滋味。
那是一種,迷離的花香。
聞到這般茶香,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只五彩繽紛的蝴蝶,追著追著,便入了一片絢爛花海之中。亂花漸欲迷人眼,讓人沉浸其中,不能也不愿自拔。
總有人在想,這樣讓人迷醉的茶,究竟是茶還是酒?
“李相府的碧玄清,百尺樓的紅袖招,乃是中原地界,茶中雙絕。既然都回來了,難道還不愿坐下,喝一杯紅袖招嗎?”
“且慢且慢,喝茶之前,咱們先把話說清楚!”
那名劍客一邊說,一邊飛快而又灑脫地坐在了那白衣秀士的身邊。
“你不是已經(jīng)猜到了一切嗎?”
那白衣秀士收起手中的折扇,放在了一邊,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輕輕捏起杯子,先放在鼻尖嗅了一嗅,眼一閉,眉一皺,任由茶香沿著鼻腔貫徹全身,沁人心脾,心曠神怡。輕輕放到嘴邊,慢慢小嘬一口,人間極樂,不過如此,游目騁懷,快哉快哉!
“哼!”
那劍客氣極怒甚,將背上之劍取下,“啪”地一聲拍在石桌之上。
“你答應(yīng)司馬榮,引出曲觴,將他逼上絕路,不就是為了逼我回來,逼我回來求你!”
那白衣秀士本閉目回味茶香,聽聞此語,才緩緩睜開眼睛說道:“你大可自己直接去救他,又何必強迫自己來求我?”
“哼,你以為我不想?嘿,就算那司馬榮本事再大,我也有辦法護曲觴一世周全。但是,依照曲觴的個性,你覺得,他會放過司馬榮嗎?他會放下玄朝嗎?他可能真正放下責任與仇恨,與我浪跡江湖嗎?我太了解他了。我與他的不同,便是我不愿背負,他卻不能放下。所以,解鈴還須系鈴人,除了你,沒有人可以解開這個局面。”
“你這么怕麻煩,懶得管閑事,說實話,除了他,我還真想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第二個人,能讓你如此上心?!?p> “他是值得用生命交陪的朋友!只有他的事,不算閑事?!?p> 那劍客的眼神,在說完這句話之后,儼然已經(jīng)凝聚成劍意,仿佛隨時就可以把面前之人,戳一個千瘡百孔。
誰知那白衣秀士卻是處變不驚,輕笑一聲之后,便站起身來,拿起折扇,輕搖兩下說道:“沒想到,江湖上人人欣羨的書圣劍仙,也有羈絆,卻無傳聞之中那般灑脫超然。”
“哼,白衣卿相卜算子才是名符其實,為了逼我回來居然繞了這么大一個彎子,布了這么大一個局,當真是煞費苦心啊。”
這白衣秀士,便是大名鼎鼎,威名赫赫的陰奇八卦宗宗主,天下第一情報組織的頭頭兒,名號白衣卿相卜算子。
那煙花百尺樓呢?
雖然有這么多英雄俠客,風云人物來來往往,卻鮮少有人想到,這熱鬧繁華的青樓之中,正是情報的最佳來源。
那這位不愛管閑事的劍客呢?
那自然是江湖上神龍見首不見尾,憑借蘭亭劍序聞名已久的書圣劍仙柳之羲。
柳之羲以書入劍,運劍如筆的手法,獨具一格,獨一無二,堪稱一絕,而一向不愛管閑事,害怕惹麻煩的個性,更是與江湖中那些古道熱腸,見義勇為的俠客大相徑庭。
事不關(guān)己,除了高高掛起,難道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因為,柳之羲從來不相信正義。
某一天,他在樹林之中,碰到了一個想要自殺的人。
他救了那個人。
可是那個人,卻想殺他。
柳之羲費解。
那個人告訴他,他的親人都已經(jīng)離開,而他最愛的愛人也跟別人跑了,這個世界他已經(jīng)了無牽掛,活著只是徒增痛苦罷了,還不如死了來得痛快。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生與死,同為人生八苦,實際上,沒什么分別。
柳之羲逐漸明白,有時候所謂的正義,所謂的俠義,不過只是一廂情愿。
不能透徹人性人心的善意,也不過偽善。
從此以后,柳之羲便不再管別人的閑事了。
除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曲觴。
曲觴的事,就是柳之羲的事。
別的俠客,相信的是正義。
柳之羲相信的,是曲觴的選擇。
所以同時,曲觴也是柳之羲的軟肋。
卜算子正是抓住了這點,才答應(yīng)在司馬榮的壽宴上推波助瀾。如果沒有卜算子在江湖上的威信與壽宴上的背書,司馬榮的計劃不會如此順利。
“好了,廢話說得夠多了,廢了這么大周折逼我回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卜算子以扇掩面,輕嘆一口氣,說道:“別說得這么難聽嘛。數(shù)年分別,大哥思念小弟,想要看一眼以解相思之情,廢多大的周折都是值得的?!?p> “哈哈哈……”
柳之羲仰天長笑,豪爽中帶著嘲笑,灑脫中帶著輕蔑。
“開什么玩笑!如果你是這種人,我當初又何必出走?我是退步人,你是世故人,既然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又何必強行走在同一條路上?”
“哎,你可以為了自己的結(jié)義兄弟,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卻如此這般惡意猜度你的親兄弟,我實在很心痛?。 ?p> 說罷,卜算子還不忘補上一個捂住心口的動作。
“哼!如果你真正會心痛的話!啊,不對!應(yīng)該說,如果你真正有心的話!”
“哎,罷了罷了,咱們還是說正事吧!你還記得,白衣卿相這四個字的來歷嗎?”
“這有什么不知道的?‘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是咱們柳門世家的祖先柳三變落榜之后所做的《鶴沖天》。柳三變仕途不順,才會投身煙花巷陌,一心填詞,并以買賣情報為生,最終創(chuàng)立了陰奇八卦宗。怎么了?難道你要我干的事情,與這有關(guān)?”
誰知這時,卜算子卻收起了輕浮玩笑面孔,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我要你助我,完成祖先遺志,再入仕途,登臺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