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退休近十年，從忙碌的工作中一時閑下來，父親有諸多不適應，但也沒有像一些人那樣無所事事，他總是找一些事來做，比如我們一年只吃得到一次的圓子湯增加到三四次，還有就是時時看到他在陽臺上的暖陽中練習毛筆字，兩三年下來心寬體胖，看起來比工作時更加富態(tài)，但是隨之而來的就是便秘和腰椎間盤突出癥狀讓他苦不堪言，父親一直都是身體強壯的印象漸漸被打破，他有時露出一絲看透人生的神色，一改往日只有自己說了才算的架勢，對一切都包容微笑面對，我們大家都對他脾氣在年老時得到改善大大點贊，以前不敢在他面前提及的事也偶爾可以為之，他的反應也沒以前大了，有時候也隨我們附和幾句，有的還沒和我們達成一致的觀點他也不太反對，只是自己進到書房里看書寫字不聽我們胡謅，我們自己也已到中年，對好多事都見怪不怪，什么事也不再是針尖對芒刺，這種成熟有時候顯得成熟通達，有時候顯得退縮麻木，無法真正的界定這種模棱兩可的感受。好像一直都是和父親逗這個氣，一下子沒了父親嚴厲的訓斥，慢慢的，我們感覺到有些話擺著擺著沒那么興致盎然，但也沒到索然無味的地步，畢竟，生活太豐富多彩了，伴隨而來的污濁地方也是不可避免的，我們還是會談起來，但說這說著就轉到一種積極的正能量上去，就像美國好萊塢大電影，再怎樣悲催最后也會給人以希望，我們也一樣，最后還是多說多看事物好的一面，給自己繼續(xù)努力的理由和力量。
每次我們到家里，談到工作上的事，父親就會聯(lián)想到自己的工作歷史，那些光輝歲月永遠都那么栩栩如生地印刻在他的腦海里，隨時都可以拿出來再現(xiàn)當年勇。比起他，我覺得自己過得太粗糙太糊涂了，我把一切事都想得太輕，以至于最精彩浪漫的愛情故事和波折不斷的事業(yè)境遇在我看來也如白開水一般淡淡的，想不起來在那樣的境遇里自己有多么的獨特，以至于好多事別人記得特別刻骨銘心我卻再努力也想不起來自己曾經(jīng)和他們這樣特別具體地經(jīng)歷過，看來我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糊涂之人。在這方面，我沒有絲毫遺傳父親的這個優(yōu)點，能說會道再現(xiàn)故事的能力，所以時時處處只是配角的身份也是當然之事了，事到如今，我不進取也不虛度這樣的時光，總是氣定神閑不溫不火，自己也拿自己沒辦法。
每次家庭聚會或者我們跟父親相處，大體總會面臨父親的一番回憶，當然只是他事業(yè)最得意的時候，如何率一隊人馬通過智慧輕松完成最艱巨的工作任務，得到上級如何高的評價云云。我們現(xiàn)在都是中年人了，也有一些社會經(jīng)驗，但父親卻總是把自己當年干事謀事精神延伸到現(xiàn)在，總以為任何時候的社情都是相同的，說句實在話，他最后在機關里的時候再也沒有展現(xiàn)過他那過人的干事本領，除了他過人的官文材料和出色的演講口才還被大家津津樂道外，還因為時時處處講原則講風格而被大家排擠，我想他的干事才能被機關里的復雜關系給活活消滅掉了，他總是顯得疲憊不堪，在機關里的故事他跟我們談的最少，他一個沒背景既窮又不懂變通的人，沒落是當然的，到后來，他可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得不合時宜，組織上希望他能主政一個比較難的地方時，他選擇放棄，沒過多久，他又被享受待遇到級別更低的地方，為他原來的下屬辦事，不過，他到任何時候做任何工作都非常認真非常賣力，但是面對極個別頤指氣使的人時，不知道他的內(nèi)心深處有怎樣的體會。不管怎樣，他光榮地退休了。但他為黨和國家的忠誠和憂慮是沒有絲毫退休的意思，每次給我們講他的事業(yè)熱情，辦事方法，不就是希望我們能繼承他的作風意志，不畏艱難險阻，不退縮的精神嗎？不愧是當過黨務書記，知道思想教育一刻不能放松的道理，做到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我們是知道這一點的，但是總是這樣說我們也聽膩了，經(jīng)不住這樣講了幾十年，我們受到了深刻的影響，潛移默化使我們個個都成為了黑白分明特講原則的家伙，眼里揉不得沙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們的處境也是可想而知的了。母親雖是農(nóng)民，但她生生看到父親的困境又落到了孩子們身上，孩子再優(yōu)秀也是上不去的，所以，看到父親又滔滔不絕的講他的奮斗史，她再也不耐煩了，說，你別再講了，孩子們都聽煩了，你的那一套已經(jīng)不適應現(xiàn)在的社會了，如果不是你當初你那么親疏不分，把兒子派到第一線打火，我們的兒子也不會死在火場，你現(xiàn)在還講得那么起勁，我現(xiàn)在一看到你講就想兒子，你別再講了。父親看到母親憂傷的神情打住了，我們也震驚了，第一次看到母親這樣制止父親，才感覺到一位失去兒子的母親內(nèi)心經(jīng)年累月的痛苦，這痛苦越來越重，在她年老的心里已經(jīng)郁結成無法釋懷的情結，我們才感到“孩子的痛苦會隨著時間排出體外，父母的痛苦隨著時間深入內(nèi)心”的諺語真諦。父親被打斷后，我們孩子們變得鴉雀無聲，母親在一旁抽泣，父親難堪的呆了一陣，然后默默地起身走到自己的書房，輕輕地關上了門。我想，此時的父親內(nèi)心一定也是波濤翻涌，但他選擇自己安靜地陷入孤獨的空間，我們則勸慰母親。
后來，父親說自己的奮斗史比較少了，他也不太愛跟我們一起談笑風生，只是象征性地坐一坐，家常的寒暄兩句，就不再陷入我們的談話中，自己又默默地回到書房里，看到這里，我就想，我還是愿意聽他講，不管重復多少次，他是我的父親，我能從他講的奮斗史里再一次看到他年輕時意氣風發(fā)的模樣，一種蓬勃高漲的生命力，感動著我，使我覺得，父親是我們在人生路上繼續(xù)努力的加油站，謝謝父親一路的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