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又一次做了那個噩夢。
已經(jīng)連著一周了。
焦黑的殘骸——人的和機器的；土地也被燒成了焦黑色，表皮的土被火燒成硬塊，又被殘骸劃過的力量給翻帶了起來，樹根草根蚯蚓都露出了地面，濕潤且沾著血跡。空氣中彌漫著黑黃的煙霧，還有濕潤，腥臭，焦糊的苦味兒。
伊人就在這樣一片殘骸中漫無目的的晃蕩，慌亂的情緒把心臟逼到了嗓子眼。
夢里的伊人隱隱約約知道，自己是有個人要去找的，只是伊人使勁去想，也想不起那個人是誰。
伊人只能一遍遍地在這些焦黑的土地和殘骸中翻找，希望能找到那個人。
可是越翻心里就越是慌亂，越是沒有頭緒。在翻找的過程里，伊人的手被卡在了焦黑的殘骸縫隙中，遠處有火光忽地燃起，越來越近。伊人驚慌中一掙，才算是驚醒過來。
伊人緩過神來，整個人就像跑了兩三公里一樣疲倦。急促的呼吸一時半會兒緩不下來，額前的碎發(fā)已經(jīng)被汗打濕了。
伊人轉(zhuǎn)眼看向身側(cè)，才發(fā)現(xiàn)秦朔已經(jīng)醒了，拉著自己的手，皺著眉頭。
伊人安心了一些，松松地握了回去。
秦朔想抱著伊人哄哄，可又怕像前幾天一樣，伊人還沒徹底醒過來，一碰就把人嚇得直躲，就只好攥緊了伊人的手。伊人手心已經(jīng)被汗浸濕了，冰涼得暖不過來。秦朔放在手里揉捏著，心里不是滋味兒。
秦朔嘆了口氣：“又做夢了。”
這是個肯定句。
伊人點點頭，又回憶起剛才的夢境，說服自己那只是個夢。等到覺得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伊人這才敢對上秦朔的視線。秦朔看出來了，剛才眼里的恐懼和無助已經(jīng)沒有了，只剩滿滿的疲倦。
秦朔知道伊人很累。
夜半被驚醒，伊人這一時半會兒就睡不著了。眼睛酸澀，伊人睜了一會兒覺得不大舒服，便合著眼，慢慢清空腦子里凌亂的畫面和想法。
秦朔知道伊人大概還要一段時間才能重新睡過去，想了想，又起身：“要吃點兒什么嗎，喝點兒熱乎的，能舒服點兒。”
伊人又睜眼看了看，搖搖頭：“陪我一會兒就行?！?p> 秦朔躺回去，把伊人擋在額前的碎發(fā)撩開，應(yīng)著聲。
床頭的鬧鐘秒針在殷勤地走字，咔噠咔噠的輕響。平時不覺得有什么，但這會兒聽來，有點兒惹人煩的意思。
伊人睜眼看了看表，也嘆了口氣。
秦朔扭頭跟著伊人看了眼，把表面朝下扣在桌子上。
“不急，明天咱倆又沒事。困了就睡，不困就起來做點兒別的。”
伊人抬眼瞅瞅他，臉上似笑非笑，沒說話。
才剛夜里三點半。這樣的驚醒，從收到明信片開始，已經(jīng)連續(xù)一周了。
其實剛收到明信片的時候，伊人夜里還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突然地驚醒，只是早上醒來會知道這一夜自己并沒有睡好，然后告訴秦朔，自己昨晚做了個很糟糕的夢。
秦朔聽伊人說了兩次，就留了心，夜里警醒著，等到伊人呼吸開始急促，手腳無意識地掙動，秦朔就趕忙出聲跟伊人說兩句話，哄過這一陣，伊人便能安穩(wěn)下來再睡回去，但這樣的法子也就管用了兩三天。
等后來這幾天，秦朔的安撫也沒什么用了。秦朔又怕嚇著伊人，不敢強行把伊人喊醒，只能等伊人自己醒來，緩神。
秦朔剛開始以為，只是因為著張明信片而已，等過了這幾天，找點事做把這茬忘了就行。但一周都過去，伊人眼下的情況并沒有好轉(zhuǎn)半份。秦朔開始有點著急了。
原本就因為孕期反應(yīng)吃不好，現(xiàn)在連睡也睡不好了。秦朔眼瞧著伊人的眼下開始隱隱泛出青色來，原先紅潤的嘴唇開始泛白，白天夜里都是沒精神。
原先伊人犯懶不愿意動彈，但至少說話還有力氣，現(xiàn)在再聽伊人說話，已經(jīng)帶上了點有氣無力的樣子。伊人的狀態(tài)幾乎是肉眼可見地在一點一點變差。
秦朔幾乎用了所有的法子，熱牛奶熱巧克力，雨聲白噪音相聲，但對伊人好像都沒什么用。
秦朔找了相熟的醫(yī)生詢問伊人這種狀況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解決，但問了一圈也沒個確切地答案。最有效的肯定是藥物治療，但伊人現(xiàn)在的情況又不能用藥。
又是連著幾天，伊人被折騰地徹底沒精神了。有時候累極了，無意識地放松下來，能倚著沙發(fā)凳子睡一會兒，但多數(shù)時候沒等秦朔把人抱上床就又會被驚醒。
不過半月的時間，伊人精神狀態(tài)下降，秦朔也愣是著急上火在嘴角急出了倆大泡。
伊人看著他覺得好笑。
“我這還沒怎么著呢，怎么急成這樣？”伊人說著，指了指他嘴角的血泡。
秦朔翻眼皮看了伊人一眼，又垂下目光盯著手里的杯子，攪動著剛剛煮過的熱牛奶，加速融化里面的紅糖，沒搭腔。
秦朔只心說，都成這樣了，看著跟縷魂一樣，風(fēng)一吹就能飄走，你還想怎么樣？
伊人瞧見秦朔的表情，笑了笑，也沒再說話。
伊人自己其實也覺得困乏。晚上能睡好的時間太短，以至于白天大多數(shù)時候眼睛都睜不開，有時候?qū)嵲诶У貌恍辛讼胩上滤瘯?，可不久就又會被驚醒。
伊人知道這實在不應(yīng)該。小崽兒已經(jīng)四個多月了，按理說伊人應(yīng)該比著之前有精神才對，體重也應(yīng)該在慢慢上升?？梢寥丝粗约含F(xiàn)在的情況，也有點害怕，倒不是害怕自己會怎么樣，是害怕寶寶在肚子里會因為她的情緒沒辦法好好長大。
四個月的肚子已經(jīng)開始明顯地鼓起了，寬松的毛衣都會被頂出一個小小的弧度。伊人現(xiàn)在坐下已經(jīng)沒辦法并著腿坐了，身體開始變得笨重，因為晚上沒辦法好好休息，伊人白天走路都覺得腳下發(fā)飄。但好在伊人每天都能感覺小東西在一點點地長大，這讓伊人在憂心之余有了一點點安慰。
可是只要到了夜里，只要閉眼，伊人睡前再多的自我安慰都變成了時間浪費。
只要閉眼，就是沒有邊際的焦黑土壤和腥臭的泥土味。
伊人不覺得自己有多牽掛方祀，或許方祀剛剛過世、自己剛剛跟秦朔和好的那一段時間伊人會在意。但已經(jīng)過去這一個多月了，伊人覺得自己已經(jīng)看開了了許多。伊人連收到明信片時也只是覺得可惜難過，愧疚或許還是會有那么一點點，但已經(jīng)遠沒有當(dāng)?shù)弥届氲南r那么強烈了。
伊人想不明白自己這樣夜夜不安穩(wěn)到底是為什么。
伊人也在很努力地給自己開導(dǎo)，積極配合著秦朔，伊人也不想夜里翻來覆去地做夢然后被驚醒的，不想看著秦朔明明困極了可還是不能閉眼，也不想小崽兒在肚子里都不得安生。
秦朔摸了摸杯子的溫度，遞給伊人，打斷了伊人的思緒。
“喝完接著睡覺。”
伊人回神，忙不迭點點頭，接過來一口一口慢慢喝。
一杯奶下去了一半，伊人覺得有點兒撐，歇一會兒，跟秦朔聊天。
“你剛說明天沒課？”
秦朔抬眼看了眼伊人，點了點頭，臉色不大好看。
伊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跟誰較勁。
“明天去看電影唄，等它再大點兒就沒法去了。聲音太大，再嚇著它?！?p> 秦朔想了想，點點頭，臉色比剛剛好看了一些。
伊人把喝完的杯子遞給秦朔，秦朔拿到廚房去刷，伊人去洗手間漱口。
伊人漱完口，秦朔還沒回來。伊人靠著床頭躺了一會兒，才猛地覺出肚皮下有點兒不一樣的動靜來。
伊人看著自己睡衣下的肚皮，凸起了小小的一塊，從肚皮左邊慢慢慢慢地滑到了肚皮右邊。
伊人瞪大了眼：“秦老師?。?！快來快來！?。 ?p> 秦朔還以為出什么事了，慌三火四地跑過來，手上的沫子都還沒來得及洗，只拿了一條擦碗毛巾，急匆匆地把手擦干。
伊人看見他這樣，樂了，指著肚皮：“來摸來摸。”
秦朔愣了愣，伸手覆上去。
剛蓋上去，小崽兒就使勁蹬了一下，把秦朔驚了一下，條件反射地把手拿開，又被伊人按了回去。
“動了動了，感覺到?jīng)]？”伊人很激動。
秦朔也激動，一連串地應(yīng)著聲。
小東西這會兒也不知道在興奮什么，又隔著肚皮踹了秦朔兩腳，蹬著伊人的肚子翻了個身。
兩人都驚呆了。
“他這是第一次這么動吧?！鼻厮返纱罅搜蹎枴?p> 伊人點點頭：“勁兒還挺大。”
秦朔聽見答話，低頭不語，伊人見狀也沒說話。
伊人在算日子，秦朔也在算。
“這還沒到十八周呢，動得是不是有點早？”秦朔問。
伊人想了想，也覺得有點不大對勁。
“其實……前兩天就開始動彈了，也不明顯，能感覺到一點點，跟消化不良一樣。有得孩子動的早，有得動的晚，我以為挺正常的?！币寥说馈！暗@回動的勁兒也太大了。嗯……你把胎心儀拿過來。”
秦朔把東西拿到床上，又把凝膠擱手里焐熱了，擠到伊人肚皮上，拿著探頭找小崽兒的位置。兩人看著手機上數(shù)據(jù)變化，眼都不眨。
“還可以啊。”伊人看著數(shù)字。
“要不……明天去醫(yī)院掛個號檢查一下吧，你這一天天吃不好睡不好的。是不是它也跟著害怕了？”秦朔又摸了摸伊人的肚子：“媽媽嚇著你了？”
伊人有點兒歉疚，想了想也開始有點不大放心了，猶豫了會兒，點了點頭。
醫(yī)生還是那個醫(yī)生，又是一通檢查。
醫(yī)生拿著一摞單子，這次的加上上次的，對比著看了好一會兒才道：“問題不大，就是媽媽太瘦了，可不能再這么下去了啊，要養(yǎng)養(yǎng)肉?！?p> 醫(yī)生說完又翻眼皮看看二人：“媽媽最近狀況不好的原因是什么？”
伊人覺得有點兒尷尬。
總不能說成現(xiàn)在這樣完全是因為自己晚上沒睡好吧。
伊人又覺得確實不能拿別的原因搪塞醫(yī)生，隨腆著臉說道：“沒睡好?！?p> 醫(yī)生覺得這里頭大概有秦朔的原因，隨看了眼秦朔，但沒說話。
伊人伶俐，知道醫(yī)生什么意思，想跟醫(yī)生解釋不是秦朔的錯，但又不知道怎么張嘴。
總不能說自己是因為朋友過世后寄回來的明信片還是睡不著吧，太驚悚了。
伊人想了想，下決心臉皮一厚厚到底，說：“朋友年前過世了，然后前兩天又收到了他過世前寄來的明信片，就有點兒被嚇著了吧，晚上老驚醒?！?p> 醫(yī)生聽完也是一愣，笑道：“這事擱我也得嚇著。”又道：“孩子爸爸晚上會陪你睡嗎？”
伊人點點頭：“不光陪睡，各種催眠招數(shù)都用上了，給他急得不行，你看他一嘴的燎泡?！?p> 秦朔抿抿嘴，還是皺著眉頭一臉嚴肅。
醫(yī)生又是低頭想了半天，也沒招了：“要不你這去精神科掛個號吧，看看他們那邊有沒有什么辦法。你這其實也沒什么問題，就是晚上沒休息好，營養(yǎng)就有點跟不上。他們要是能解決，就沒什么了，回去好好養(yǎng)養(yǎng)就行。”
兩人道謝，出了診室門。
其實只要知道寶寶沒事，伊人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伊人覺得自己心里頭的這點事，已經(jīng)在慢慢地好了，往精神科掛號什么的，確實沒必要。
伊人看看秦朔：“所以要不要去？”
秦朔還是皺著眉頭，想了想：“你想去嗎？”
伊人搖搖頭。
伊人自己也知道這是心病，秦朔也知道。
但伊人實在不想把先前的那點兒事再挖出來，就跟把舊傷疤撕開一樣。
伊人知道，對于有些人，一遍遍回顧這些東西或許能加速愈合，但伊人不是這種。一遍遍回顧只會讓伊人把這些東西記得更加深刻。
可不去真的好嗎？現(xiàn)在自己這樣，如果不改善一下的話，折騰的就是三個人，不再是伊人一個。伊人一想到這點，就有點兒著急。
“要不找個心理診室？”
秦朔看了伊人一眼，罕見地猶豫了很久。
“這樣吧，等明后天，我?guī)闳ヒ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