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我…”畫十三話到嘴邊,卻不得不咽了下去。他明白,就算攤開一切,就算皇上對姜黎不無懷念,但如何三言兩語就扳倒周榮?時機(jī)未到。
“回皇上,我是在《大殷畫史》上看到的這些話?!碑嬍⒋?,心口緊緊提了起來。
皇上打量了畫十三幾眼,眾人皆提心吊膽不明圣意。突然,從大殿之上傳來一陣笑聲打破了岑寂,魏公公也急忙笑著探問道:“皇上,那么這一局您看,是誰勝誰負(fù)呢?”
皇上幽幽道:“以前姜黎總說朕不會賞畫,他走了這么多年,朕才漸漸明白了什么樣的畫才是更勝一籌。周卿啊,你雖然筆力不減、風(fēng)格如舊,但畫竹子這等出塵不俗之物也是一成不變地浮華貴氣,你的長處也就成了病灶。果然是后生可畏,不進(jìn)則退啊。畫十三,確實是個落筆不凡的畫師,朕心甚喜。你們都起來吧?!?p> 魏公公笑著看向畫十三:“還不快謝恩!”
畫十三緩緩叩首,京墨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笑意盈滿了眉梢眼角,喜不自勝。宣王也神色從容了些,笑著恭喜畫十三,又稱贊道:“皇兄好眼力。別看這位十三公子年紀(jì)輕輕,但在江湖上已畫名赫赫。更有‘筆落驚萬象,獨慕十三郎’之美譽(yù)?!?p> “哦?”皇上滿意地點點頭,“畫十三,朕瞧著你為人穩(wěn)重從容,這一點頗為難得。贏了這一場勿驕勿躁,三日之后,還有第二局。這些日子,你就住在翰林畫苑,由周卿打點你的起居事宜。周卿一向?qū)⒑擦之嬙妨侠淼鼐袟l,這點小事想必不會令朕失望,對吧?”
周榮心里千不情萬不愿,但只得換上笑臉:“皇上放心,臣,遵命。”
“很好。三日之后,你二人仍舊在此比畫?!被噬下月蕴ы?,“天氣越來越冷了,你們注意身子,若不慎病了來不了殿前比畫了,我可要拿周卿是問?!?p> 眾人聽著皇上響起一陣溫和笑聲,明眼人皆聽出了話外之意。周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點頭不迭:“是、是,皇上放心?!?p> 時辰漸晚,皇上示意眾人各自退下。在殿門外,宣王不禁疑惑地問畫十三:“這才是第一局,你怎么敢冒這么大的險?險些皇兄就會怪罪于你了?!?p> “皇上不滿意的只是我對竹影的解釋,而非畫竹影本身。王爺也聽見了,皇上對周榮作畫的弊端早已了然于胸,不然,為何偏偏舍近求遠(yuǎn),廣求天下畫師?”畫十三對答如流。
宣王微微一怔:“你方才關(guān)于竹影的解釋——”
“王爺,皇上在御書房等著您過去議事呢,晚上也請王爺留宮用膳才好。”魏公公攆著碎步款款走了過來,又贊許有加地瞄了畫十三一眼,“喲,方才在殿上看不真切,如此細(xì)細(xì)一瞧,真是個風(fēng)流倜儻的俊俏人物。可惜天瑜不在宮里,不然咱家一定要給你倆牽牽紅繩?!?p> 畫十三眉心一緊,看著陰陽怪氣打量自己的魏公公,心里感覺莫名其妙。宣王疾步往御書房走去,魏公公臨走前悄悄留了句:“天瑜臨走囑托咱家多幫襯著你,有需要盡管來找咱家。”
畫十三心緒復(fù)雜地望著一臉曖昧笑意的魏公公走遠(yuǎn)了,身后的京墨輕輕拍了拍畫十三的手臂:“她心里還是記掛你的。”
“婉兒?!?p> 京墨被背后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畫十三轉(zhuǎn)身將京墨護(hù)在身后:“你想做什么?”
周榮惡狠狠地望著畫十三:“你到底是哪個姜派余孽?怪我沒能早點殺了你!還有你,這個妓女都不如的婊子!”
“周太傅,有本事此刻就料理了我。如果不能的話,我們就去翰林畫苑了。姜派余孽知道怎么走,就不勞煩周太傅帶路了。”畫十三眉目輕揚(yáng),“哦對了,這三日我的安全還得多多拜托周太傅你了,畢竟,皇上圣明,有言在先啊?!?p> “你!”周榮恨得牙癢癢卻無可奈何。
畫十三臉上的笑意更加濃厚:“周太傅,有這時間你不如好好琢磨如何順理成章除掉我,是在我的食物里下毒、是派人暗殺、還是碰巧畫苑起火。你可已經(jīng)錯過一次殺我的機(jī)會了,等到我再次站到大殿之時,就是我又一次打敗你之日?!?p> 周榮牙床直打顫,氣得說不出半個字來。只能任由畫十三大搖大擺地走向他的翰林畫苑卻無可奈何。
“方才你又何必對他多費(fèi)唇舌?!本┠嗪椭軜s相處片刻,都會渾身不自在。
“我是在提醒他?!碑嬍垌p轉(zhuǎn),“不說他了,京墨,我?guī)闳タ次規(guī)煾傅暮擦之嬙?。?p> 穿過一道朱紅色宮門,沿著琉璃瓦高墻之間的石板路一直走,盡頭是一片清凌凌的池水,水面凝著薄薄一層冰晶,一拱石橋懶洋洋地臥在池面上,積雪未消。
“這是御花池。夏天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會趁著師父不注意來這里洗筆,搞得一池墨跡蕩漾,連荷花荷葉都掛上了一團(tuán)濃淡墨黑。有好幾次我們被師父逮個正著,師父就會罰我們數(shù)荷花瓣,常常一數(shù)就數(shù)到半夜,后來我們學(xué)聰明了,被罰的時候就跑出去玩,回來隨口報一個數(shù),因為反正師父也不知道。”畫十三目光繾綣地笑了,“后來有一天,師父覺得不對勁,趁我們不注意偷偷坐在池邊數(shù)荷花瓣,數(shù)完發(fā)現(xiàn)和我們報的數(shù)相差甚遠(yuǎn)?!?p> “那你們豈不是被罰地很慘?”京墨順著畫十三的記憶似乎也看到滿池荷花和懵懂頑童。
“恰恰相反,師父決定再也不這樣懲罰我們了?!碑嬍挠?,盛滿了懷念,“當(dāng)時師父很生氣,不過他是生他自己的氣。他花了整整一夜才數(shù)清楚荷花瓣的數(shù)目,他生氣他自己居然忍心讓我們在外面喂蚊子,而且還迫使我們?nèi)鲋e。最后來,師父按照御花池的樣子專門給我們打造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洗硯臺,畫的好的弟子才能在洗硯臺里洗畫具,畫的差的弟子則盡情在御花池里洗。久而久之,眾弟子的畫技越來越好,也沒人好意思去池塘里洗筆了?!?p> “姜太傅真是一位好師父。不僅慈愛溫厚,而且講求方法、做事獨出機(jī)杼?!本┠坪鯘u漸明白了一些為何姜黎在畫十三心目中的地位如此重要。
“遇到再棘手的問題,師父一直都相信總會有更好的辦法。絕境永遠(yuǎn)不存在,有的只是尚待發(fā)現(xiàn)的萬全之法?!碑嬍挠?。
京墨疑惑不解地念念道:“萬全之法……?。 ?p> “京墨!”
畫十三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驀地回頭一看,瞥見身后假山頂上一塊大石頭搖搖欲墜,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朝著京墨猛然砸了下來。
畫十三眼疾手快,將京墨一把拉了過來。“砰”地一聲,大石頭擦著京墨的肩頭鏗然碎在距離他二人僅距毫厘之處。
畫十三驚魂甫定,急忙幾個箭步竄到假山后查看。
“不要過去!”京墨頓時草木皆兵。
畫十三伸手摩挲了一下假山積雪上一道劃痕,回頭看了一眼京墨腳旁的碎石殘渣,道:“果然,是他下的毒手。”
京墨走到畫十三身邊,環(huán)顧四周:“可方才在殿上,皇上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你出了事,周榮一定脫不了干系,他怎么敢動手?”
“不錯,他是不敢對我下手。”畫十三緊緊攥住京墨冰涼的手,滿眼擔(dān)憂,京墨頓時明白了。
“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受到一丁點傷害?!碑嬍p輕摸了摸京墨柔軟的長發(fā)綰成的發(fā)髻,“不論如何,我也會守護(hù)我的女人安好無虞。”
“十三郎,你此行入宮的目的是在殿前比畫中大敗周榮,才不枉這十年的功夫。別為我分心,我會保護(hù)好自己的,好歹我也獨自闖蕩江湖這么多年了?!本┠袆C然無懼。
“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由我來守護(hù)。”畫十三拉起京墨的手又轉(zhuǎn)身離開了翰林畫苑,“會有萬全之法的?!?p> “你要帶我去哪?”京墨跟著畫十三穿過一道道宮門,看著兩側(cè)的守衛(wèi)由稀疏到繁多再到稀疏,不禁驚奇道,“這里已經(jīng)是后宮了。十三,你到底想去哪?”
“去整個皇宮最安全的地方?!碑嬍捯艉V定。
“站??!你們是什么人!可知這是何地?”一扇蕭索寥落的宮門前,提刀而立的衛(wèi)兵卻比其余任何地方更精干、更稠密。
“知道?!碑嬍ь^深深望了一眼宮門上風(fēng)雨斑駁的匾額,幽幽道,“這是已故姜皇后的寢宮?!?p> “知道此乃皇后寢宮、尊貴重地,還不速速離開!這里豈容無干人等無故逗留!”衛(wèi)兵威勢逼人地轟趕著。
“我不是無干人等?!碑嬍龔膽牙锾统隽艘粋€半舊的令牌,立在衛(wèi)兵面前。
衛(wèi)兵看了一眼,愣了愣:“澄、澄殿下的牌子……”
“見此令牌如見殿下本人,你們就是以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勢接見澄殿下的么?”畫十三語氣從容中流露著幾分氣勢。
衛(wèi)兵們紛紛跪拜,但依舊擋在宮門前:“我等奉圣命把守寢宮,除非圣上有旨,否則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