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留撇下跟小姑娘聊得愉悅的諸允爅，獨自一人悄悄繞到梁家屋后，側(cè)耳聽了聽屋內(nèi)的動靜，確認無人方才微微踮腳，垂眸在屋后掃視行走。
西風卷起梁家院子里的老樹葉，泛黃的葉片零落稀疏地落在方被清掃沒多久的院子里，殘留著半分生氣。
梁家的屋檐底下還掛著布置靈堂的喪幡，可院落卻整潔，并無太多頹廢之感。
自從意外撞破鄭家案的真相，楊不留愈發(fā)覺得，梁家所謂的“遭劫挨槍”也是胡謅的。
一來梁則梁秀才身上的傷口與梁夫人尸身上的傷口有異；二來他急于找人入殮下葬，甚至不惜請神婆捉鬼；三來，便是蘇生。
道是摯友如手足，替兄弟家人守靈也說得過去，楊不留唯獨不解的是蘇生看向梁則的眼神……
楊不留緩步走到房屋后墻拐角，正想著，低頭便瞧見兩只肚皮朝上，露著兩顆鼠齒的死老鼠，僵硬的躺在屋墻底下。
楊不留蹲下身，仔細在地面上一寸一寸查看，果然在屋后排水口旁的石磚旁看見了被老鼠踩踏剮蹭得到處都是的泛黃粉末。
——砒霜。
尋常人家鬧了耗子蟲患都會去藥鋪抓些砒霜滅鼠殺蟲，此倒無妨。
楊不留沿著墻腳繼續(xù)半蹲著朝前走，沒走幾步又看見被半埋在地底下的桑皮紙包，隔著衣袖從半濕不干的土里揪出來，打開一瞧，竟是滿滿一包沾了潮氣的信石。
亦可稱為紅砒，砒霜。
這東西雖可入藥，卻有劇毒，哪家藥鋪也不敢隨隨便便賣這么多信石給病患，即便是為殺蟲滅鼠。
楊不留蹲在原地捧著這一包信石若有所思，直蹲得之前扭了的腳踝微微刺痛方才緩緩起身，扔下手里的紙包，身子一歪，一邊迷糊地扶著墻，一邊用腳踢著，重新把紙包踩進泥土。
諸允爅站在方才那小姑娘家門前，望著楊不留抖拍著袖口，皺眉往回走，仔細一瞧發(fā)覺她走路的姿勢有些別扭，想是扭傷的腳踝又犯了毛病，趕忙抓著刀鞘，走到她身旁關(guān)切道：“腳怎么了？”
楊不留腦子還留在那包砒霜上，一晃神，搖頭笑道：“蹲麻了?！?p> “蹲著做甚么？梁家有人？”諸允爅挨的她近些，動了動單側(cè)的肩膀，示意她可以上手搭一下，“扶著，慢點兒走?！?p> 楊不留歪頭盯著諸允爅動來動去的肩膀，好笑地一揚眉，搓了搓手上的泥土灰塵，又在衣裳上抹了一把，這才搭上他的肩，指尖收著力，隨著諸允爅刻意緩下的節(jié)奏邁著步子。
“梁家倒是沒人，這梁則剛送山下葬，也不知道這會兒跑哪兒去了。剛才我在梁家的后屋墻底下發(fā)現(xiàn)了砒霜……”
“毒老鼠的？”
“毒老鼠？那個劑量，毒死幾頭牛都綽綽有余。要想知道這藥打哪兒來有何用處，得去這附近的藥鋪走走……”楊不留咋舌，轉(zhuǎn)而調(diào)侃道：“殿下跟那小丫頭聊得可好？”
諸允爅瞥了楊不留一眼，視線隨即滑落在楊不留搭在他肩上的那只纖長的手上，沒答話，轉(zhuǎn)而問道：“你這手怎么這么涼，隔著衣服都能覺得出?！?p> 楊不留倒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提起這事兒，動了動指尖，傻兮兮地眨巴眨巴眼睛，“天生的吧，以前我爹做過小暖爐，我一個師父一個，天涼了便讓我倆捧著……后來讓我?guī)煾甘漳膬喝チ藖碇?p> 楊不留認真思慮了半晌，轉(zhuǎn)頭看見路過小姑娘家的諸允爅抬手跟院子里的小丫頭揮了揮手，這才收回思緒，抬手在他肩上猛地一拍，“問出甚么來沒有？”
“姑娘家家的怎么這么大的勁兒？”諸允爅被她一掌拍得一趔趄，齜牙咧嘴的揉了兩把才徐徐說道：“關(guān)于梁家人的關(guān)系親疏這小姑娘也說不清楚，不過……”
楊不留側(cè)身，認真地望著他，“不過如何？”
“相敬如賓不假，孝奉岳母亦不假，不過卻并非從未有過矛盾爭吵?！敝T允爅稍微一頓，將孩子口中前言不搭后語的話捋清方才繼續(xù)說道：“梁秀才自詡讀書人，倒是從來不會跟女流之輩喝聲厲辭，若是有了矛盾，多是梁夫人一個人叫嚷，梁秀才聽完辱罵便會出門，去了何處不得而知，回來時多半是酩酊大醉，被蘇生攙扶著送回來?！?p> 楊不留點頭，抬眼帶著問詢的神情，示意諸允爅開口繼續(xù)。
“蘇生跟梁秀才是同窗無疑，小姑娘記事起就見過蘇生到梁家來讀書品茗，也常常相約喝酒吟詩，去到何處小姑娘不知道，只偶爾在門口聽見兩人說是個什么亭子……哦對，據(jù)說有一次兩個人渾身濕漉漉的就回來了，還有說有笑的……”
“亭子？”楊不留略一思索，問道：“挨著水的亭子……寄北亭？”
諸允爅聳肩表示不知，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道：“不過好像得有兩個多月了，沒見蘇生來過。倒是梁秀才，自打家中嬰孩墜地，便時常早出晚歸，小姑娘有次替她娘親去給梁夫人送過鯽魚，卻看見梁夫人正在火盆里燒梁秀才的書本紙筆?！?p> 言及此處，諸允爅似笑非笑的補了一句：“這是燒了讀書人的尊嚴啊?！?p> 楊不留蹙眉，沉吟不語。
諸允爅跟在她身側(cè)，不再多言，只等走上了街巷，瞧見巡街的黃捕快，這才一把握住楊不留的手臂，扯著她快步拐進一條人來人往的巷子，嘴里嘟囔著，“怎么哪兒都有他？”
楊不留幾乎是被諸允爅拎著鉆入人群又鉆了出來，眼見著他不甚熟悉地拽著她又一頭扎進一條僻靜的小路，這才踉踉蹌蹌地揪著他的袖子往回拉，邊走邊打量周遭，“黃捕快巡街向來敷衍了事他不會往巷子里鉆的，殿下不用再往深走了……”
諸允爅驟然停下步子，身后不明情狀的楊不留卯足了勁一頭撞在他背上，卻見諸允爅紋絲未動，豎起食指噤了楊不留的聲，帶著她半藏在巷子里的一棵歪脖樹下，指了指前方不遠的院門，悄聲道：“蘇生?！?p> 楊不留歪頭一瞧，可不是蘇生。
他正站在一座院落門前，若推測無誤，院門前與他說話的女子，便是她的姐姐——蘇紅。
女子頭飾繁而不亂，衣著鮮艷卻不扎眼，舉手投足婀娜多姿，配上還算標志的五官，稱得上一句美人。
蘇紅說話柔聲細語，離開十步之外就藏進了風里，聽不大清。蘇生說話聲音倒是響亮，可他卻沒怎么開口，只是低頭在聽姐姐訓話，偶爾應聲。
楊不留跟諸允爅側(cè)耳聽了半天，末了只聽清了蘇生最后的一句話。
“還望姐姐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