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盡頭銀光一閃，遠處悶聲滾來一聲巨響，沉重地壓過山頂。
楊不留被這一聲驚得一激靈，如同兔子豎起耳朵一般，雙手微微抬在身前，眼睛溜圓地望向山洞外稍有稀疏的雨幕。
諸允爅關切地問了一句，“怕打雷？”
楊不留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搖搖頭，笑得不太自然，生硬地避開這個話題，“……殿下說對我好奇——與我而言，反倒是殿下讓我覺得好奇得不得了?！?p> 諸允爅輕笑，篤定地將這丫頭怕雷聲的小弱點記在心里，轉而挑眉問道：“本王有什么可值得你好奇的？”
楊不留神色恢復如常，淡淡地看向諸允爅，末了又垂眸，隨意地翻開手中的志怪故事，似笑非笑。
“殿下方才說……讓我助殿下在廣寧立足——可如今您肅王的身份名正言順，此話未免繁復累贅。若是之前溫大人未到，您在廣寧府內孤立無援，無奈之下，被迫選擇信任我這倒無可厚非……但如今溫大人已經正式任命接任廣寧知府，他又是與您師出同門，自幼一同長大。況且還有忠肝義膽的鄢將軍護衛(wèi)，此時您卻還要說，讓我協助您立于廣寧，若是不好奇，反倒顯得別有居心了，不是嗎？”
諸允爅無奈一笑。
“雖說我同溫如珂自幼一起長大，鄢大哥又是我曾經的舊部——確實，若要論情義，他們來助我毋庸置疑，本王也不該對他們的意圖心存懷疑。不過……我也確實數年未跟他們見過面，如今局勢瞬息萬變，把全部身家性命托付在他身上，我做不到。況且……還有樹林中刺客一事在先，在無衣此次回京師查清此事之前，即便是再熟悉的友人，我亦不敢隨意斷言。”
楊不留略覺心酸，猶疑猜測道：“殿下不敢信人的緣由……可是因為三年前北境之戰(zhàn)？”
諸允爅并不意外楊不留能推測出自己的想法顧慮，楊不留窺一斑而知全豹的本事算不上精通有如神助，但確是見解獨到，至少至此為止，他未見她的揣測有何過錯。
諸允爅無奈一笑，“曾經朝夕相處的摯友都有可能心生雜念，更何況是久未再見之人呢……”
楊不留點點頭，心中斷定落地，卻頓了片刻，繼而確認似的問了一句：“那既然如此……殿下豈不是更不該信任我嗎？殿下對我的了解，似乎要比溫大人、鄢將軍少得多吧？”
諸允爅微微一笑。
“鄢渡秋在廣寧衛(wèi)戍守一方安定這倒無須懷疑，只不過溫如珂說他可用，我反倒要一再確認方可委以重任。至于溫如珂……這個你大概是未曾聽說過的，在入朝為官之前，他是我皇兄的門客。”
楊不留詫異，“太子殿下的門客？”
諸允爅意味深長地托腮看著楊不留，輕笑著搖了搖頭。
“昭王的門客?！?p> 楊不留當即大吃一驚。雖說對于皇家紛爭的噬骨飲血稍有耳聞，不過若是親生兄弟都要如此提防，那這骨肉親情豈不是尚且不如稚子之間過家家來得親密。
諸允爅輕笑著打量楊不留臉上瞬息萬變轉而恢復如常的神情，笑意更深。
“應天府的深水泥潭究竟有多少暗流洶涌，我根本不得而知?；市执艺渲兀晌掖朔鲂械男谐讨挥兴湍稿獣栽斍椤斚鲁菬o衣逮住了那高深宮墻里隔墻的耳朵，否則即便是皇兄所托的舊友，我也難以全然托付信任。所以——我需要一個跟政局完全無關的中立之人，站在完全旁觀的位置，來協助我……比如說，你?！?p> 楊不留仍有猶疑，“可是……”
諸允爅寬慰一笑，折扇在她手臂上輕輕一搭，敲了三下，“沒什么可是，雖然我對你也是知之甚少，可本王……可我這不是正在試圖了解你嗎？”
楊不留一錯不錯地看著諸允爅，半晌之后嘆了口氣。
大概對于這些深陷泥淖的皇親國戚來說，彼此利用糾纏的關系要比沒有來由的忠心更為牢固可靠。
諸允爅對于楊不留的話不置可否。他只是低頭截住這個話題，伸手從楊不留的手中抽出一個話本子，粗略一翻，覺得這故事內容有幾分熟悉。
山林被風吹得蕭索作聲。諸允爅這才恍然想起入城前那日在茶樓里的見聞，原來那位說書人的鬼怪故事的來源是這話本子里鬼樹林封印了數百冤魂的厲鬼故事。
諸允爅倒是不怕這些印刷粗制濫造的紙本文字，他仔細地讀了幾段，覺得不禁推量狗屁不通，就還是走馬觀花地看，反倒讀出來大致的故事情節(jié)，“鬼樹林里冤魂索命……不過我記得那日我聽過說書的講，說這鬼樹林里有個勾魂的白衣女鬼，這里怎么沒寫——”
諸允爅換過楊不留手里的那本又翻了翻，“這本也沒有？”
楊不留手指勾著發(fā)梢，轉了幾圈，頗有些羞愧道：“白衣女鬼是最近幾年才有人寫的——我猜……原型十之八九，應該是我。”
諸允爅傻眼，“啊？”
楊不留尷尬地笑了笑。
“我不是接了衙門處理遺路尸身的活計么，所以經常夜里來推尸體到樹林里查驗掩埋，有時候會撞見想抄近路結果卻迷了路的……就跟那天撞見殿下和岳小將軍的情況差不多，八成就是那些過路人一傳十十傳百，這才有了白衣女鬼的故事……”
諸允爅也哭笑不得，“那照你所說，這些故事都是有人裝神弄鬼不成？都是假的？”
楊不留一撇嘴，撥了撥柴火，“鬼魂自然是子虛烏有，不過鬼樹林的話本子倒確實有些淵源，好像那兒真的死過很多人……聽李嬸兒說，以前這駱駝山有過一個土匪山寨，后來有一年突然朝中下令剿匪，聞副都統……那時候好像沒這么高的官職呢，直接帶一隊精銳滅了整座山寨，一夜之間血流成河，幾乎染紅了整座樹林的泥土……不過此事好像是我剛出生那年發(fā)生的事情，具體緣由幾何，我也不清楚。
諸允爅疑惑，“怎么還是聽李嬸兒說的？楊捕頭沒提過嗎？”
楊不留也納悶兒，“我爹倒是提過這事兒，不然他也不會給我講鬼樹林的話本子。但我?guī)煾覆蛔?，總說我一個姑娘家沒必要了解這么血腥的事兒——我爹本來沒怎么在乎，有一次給我講故事正好被我?guī)煾缸グ?，后來他倆也不知道商量了什么，我爹也就沒再提過?！?p> 諸允爅斂眉，隱隱覺出屠殺土匪之事有些冒進古怪，可又隔了那么久，無從了解真實的情況，末了嘆了一聲，轉頭望向山洞外，些微有些欣喜：“雨快停了?！?p> 楊不留聞言也望了望山洞外。她站起來，從火堆里抽出一截燒黑的炭柴，在山洞巖壁上隨手熟稔地畫了幅地圖出來。
楊不留拿著柴火棍，在幾處標志物的地方勾上圓圈，“殿下沿著山洞外側的巖壁走到一棵環(huán)抱的松樹下，沿著松樹枝椏伸展的方向有簡陋的石階，雨后大概有些滑，殿下一定小心。沿著石階往下，差不多到半山腰的位置會有一處沙土鋪墊的平臺——向左直通進鬼樹林，向右會繞到東城門，進城之后找人帶殿下去府衙找人便可?！?p> 諸允爅牢記，而后忽然疑惑，“那你呢？”
楊不留理所當然地指了指擺在陰涼處的尸身，“我在這兒看尸體啊……如果要是有野狗把尸體叼走吃了就不好了。”
諸允爅望了望山洞外，還是覺得這深山野嶺有些凄慘，“你能行嗎？”
楊不留抬眼瞧著諸允爅，俏皮的眨了眨眼睛，“那要不……殿下你在這，跟尸體單獨呆著？我下山去報官。”
諸允爅一怔，瞬時后悔自己所言，硬著頭皮佯裝淡定：“呆……多久？”
楊不留皺眉，似乎苦惱得很，“誒呀，我又不會什么輕功，這么一趟往返，至少也要兩個時辰吧，天估計早就黑了……不過殿下放心，天黑我肯定回……”
諸允爅果斷抬手阻止她繼續(xù)說下去，一副舍身取義舍我其誰的神情：“我去找人，不留你……火燒得旺一些，免得野獸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