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個把時辰的功夫,馨柳院又是一片鶯歌娉婷。
宋錚大喇喇地擼著袖子打算從正門進去砸場子,卻被溫如珂一把薅住腰帶,“你是土匪啊,還要砸場子?”
說起來在這么個天高皇帝遠的地兒,他們這些當差的跟土匪實際也沒差多少,吃的用的是百姓繳納的錢款,腰間掛著刀,在街上幾乎橫著走,不彪悍根本制不住那些仗勢欺人的地痞流氓。
唯一的差別就在于溫如珂這個堪比“土匪頭子”的知府大人明事講理,不會草菅人命。
心里這么一合計,溫如珂頓時覺得自己的身軀偉岸了不少。
溫如珂寸勁兒極大,拽得宋錚一趔趄。宋捕頭一頭霧水,“不是給你出氣嗎?”
溫如珂一翻白眼,“你當我是回家告狀胡鬧的小孩子嗎?”
感覺差不多。宋錚一撇嘴,心里念叨,但沒敢說出口,整了整被溫如珂揪得皺巴的衣裳,“那大人還由著我往馨柳院來,不治一治那個橫行跋扈的老|鴇|子,來這兒……找姑娘???”
“還真讓你說對了?!睖厝珑娼器镆恍?,“我還真就是來找姑娘的。”
宋錚一愣神兒。
“……那大人,要不我……回避一下?”
溫如珂已經(jīng)懶得計較宋錚腦子里飛到哪兒去了,抬腿在他迎面骨上狠踢了一腳,“后門,帶路?!?p> 宋捕頭混跡廣寧府這么多年,馨柳院的劉護院好賴也要賣上他幾分薄面。孰知他這邊恭恭敬敬地請他倆進了后院院門,轉(zhuǎn)眼迎面就挨了一拳,宋錚揪著他的衣領(lǐng),把一眾周身戾氣的護院惹得圍了上去。
溫如珂的意思是嚇唬嚇唬他們也就罷了。這些混子出身的護院,說到底不過都是欺軟怕硬的地頭蛇,殺雞儆猴滅滅他們平白無故生出來的威風,紅樓花館之類三教九流盤旋的地界兒,日后溫如珂行事也方便。
誰成想還真有個愚忠于劉護院的傻小子,嗚嗚喳喳的舉著棍子不長眼地往溫如珂身上招呼。
溫如珂不通武藝,但好在反應夠快,抬起手臂搪了一把,當下斂眉一嘶聲,轉(zhuǎn)頭就抱著胳膊嚷嚷著打折了。
這下好,毆打朝廷命官,事兒大了。
宋錚也不用自己琢磨著嚇唬人該收著多少勁兒,索性甩開膀子,往拳頭上哈了口氣,一人送了一個圓潤的烏眼兒青。
后院一時哀嚎遍地。劉護院一溜煙兒的跑到樓里架著凌媽媽,把人著急忙慌的請過來,倆人跪在地上討?zhàn)堎r不是,說是方才狗眼無珠,冒犯了知府大人。
紅樓之地女流之輩眾多,若是想在一地立得長久,背后的老板必然得有些門路。敢在知府面前蹬鼻子上臉,溫如珂猜馨柳院背后有高于知府的靠山,但這靠山應當不會輕易露面,所以一旦溫如珂態(tài)度強硬了起來,凌媽媽必然當即伏低,不會自找麻煩。
溫如珂之前離開時的那一句“好自為之”說得意味深長,也不知道凌媽媽聽懂了幾分。
他低頭在凌媽媽頭頂顫顫巍巍的金釵上頓了片刻,唇角登時扯起一抹笑,突變的神情嚇了看熱鬧的宋錚一跳。
“凌媽媽這是說得哪里的話,本官該問的話都已經(jīng)問過了,這忙了一天,這會兒不過是想找位姑娘陪我喝喝酒聊聊天……放松一下罷了,瞧瞧各位興師動眾的?!?p> 溫如珂這話說得像是風月場的老手,凌媽媽心里琢磨來琢磨去也摸不準他這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只得賠笑,“大人見諒,他們不懂事兒——不知大人是相中了哪位姑娘?大人是喜歡善于撫琴吹簫的姑娘?還是喜歡體己貼心的姑娘?”
溫如珂額角一抽,面上還得不動聲色,“不如凌媽媽把姑娘們叫來,我挑個合眼的?!?p> 凌媽媽喜上眉梢,錢財美色,但凡貪圖其中一個,她以后的日子便會好過。
一旁默不作聲的宋錚望著凌媽媽扭來扭去的豐腴背影,挪蹭到溫如珂身邊,動了動肩膀,碰了碰溫如珂,伏在他耳邊低語,“大人,你不是吧……這案子還沒個四五六呢,真找姑娘啊?”
溫如珂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抬起胳膊在他肋骨扇兒的位置杵了一肘子,沒吭聲。抬眼望見凌媽媽領(lǐng)著一排姑娘花枝招展地走過來,立馬又掛上笑意,自頭至尾地走了一遭,抬手拍了一位正絞著手帕的姑娘肩膀,笑道:“有勞姑娘了。宋捕頭。”
宋錚心里正暗罵溫如珂不正經(jīng),聽見溫如珂叫他一晃神兒,先“啊?”了一聲,然后才被溫如珂瞪著抬手執(zhí)禮,恭敬道:“大人有何吩咐?”
溫如珂走到他跟前,“一會兒跟我一起上去?!?p> 宋錚驚得不知所以,“大人,我跟著……不好吧?”
溫如珂淡淡地看著宋錚那張表情內(nèi)涵豐富的臉,恨不得把他腦子撬開,瞧瞧里面都裝的什么廢物東西。他抬腿要踹,宋錚卻早有準備似的退后了一步,陰陽怪氣兒地說了一句,“大人三思啊?!?p> “思你個頭?!睖厝珑婢局难鼛鶚抢镒撸白屇愀憔透?,哪兒那么多廢話!”
倆人左一言右一語地先行往樓上走去。
凌媽媽冷哼了一聲,轉(zhuǎn)而笑盈盈地握住那位被拍了肩膀的姑娘的纖手,“紅樂,一會兒不管這兩位大人提什么要求,你可千萬要把這兩個祖宗伺候妥了,咱們馨柳院日后能不能少些麻煩,便全看你了?!?p> 溫如珂在紅樂姑娘房中坐了半晌,才見她端著酒壺酒菜,姍姍來遲地進了房門。
宋錚好意,想要接過那個看著就笨重的托盤,幫這姑娘一把??梢膊恢悄膬簢樦巳?,紅樂手上一抖,竟險些把食盤掀翻扔出去。
饒是宋錚穩(wěn)妥的接住托盤扶住姑娘,其中兩枚酒盅還是倒栽蔥似的扣在了下酒的菜湯里,臟得一塌糊涂。
紅樂嘆了一口氣,驚慌失措地跑到梳妝臺,翻了一個干凈的手絹出來,仔仔細細地擦拭酒盅,小心翼翼地倒酒賠罪,“方才失禮了,小女愿以酒謝罪,望大人……”
溫如珂垂眸瞧向紅樂腰間的粉色帕巾,笑了笑,也不點破,只是擺了擺手,“姑娘不必驚慌,我來這兒,可不是來喝酒作樂的?!?p> 紅樂驚訝,她身邊兒的宋錚更驚訝,合著他裝得跟大尾巴狼似的,都是騙人玩兒的。
溫如珂勾了勾手指,讓宋錚把快掉下來的下巴按回去,“我來是想問,傍晚時我到馨柳院來問訊,姑娘為何躲在柱子后面?”
紅樂驚慌,“民女膽小,見捕快大人帶著刀,有些害怕?!?p> 這種托辭溫如珂不可能相信,他笑了一下,抬眼瞥向宋錚,“那宋捕頭此時也帶著刀,你為何不躲?”
宋錚當下會意,作勢便將手搭在官刀刀鞘之上,厲聲喝道,“大人問話,還不如實招來!”
紅樂被他吼了一句,眼淚立馬開了閘似的流下來,撲通跪在地上,“我不是有意在酒里下毒的……那……那不過是些致幻的迷藥……我受不了那些來風月場尋歡作樂的男子,云思姐姐便托人幫我弄來這種迷藥,下在酒里……這……實屬無奈之舉,還望大人不要治民女重罪……”
溫如珂本來還當是這姑娘知道些什么關(guān)于云思失蹤的蛛絲馬跡,全然沒料到這姑娘身上還背著這么個“隱情”。
宋錚傻眼,“這怎么還有迷藥的事兒?你哪兒弄來的?”
紅樂抽出腰間的手帕抹了抹眼淚,“是神婆姑娘賣給我的……說是她師父的獨門秘方?!?p> 溫如珂一愣,“神……婆?”
“尹星橋?!彼五P倒是熟悉,這丫頭成天瘋癲顛的,就樂意搞些有的沒的,“她跟她師叔也算咱當?shù)氐闹耸?,不過人不壞,日后跟大人細說?!?p> 紅樂一個勁兒的點頭,“神婆姑娘說這藥會讓喝了它的人瞧見最想要做的事情,就跟真的一樣。不是毒藥,我試過的,這才敢用在那些客人身上……”
宋錚跟尹星橋的師叔孔安是老相識,還從來沒聽說過迷藥還有這等功效,好奇得要命。他扶著紅樂姑娘起身,湊到她那梳妝臺前打算一探究竟。
這丫頭手里的存貨倒是不少,滿當當一小罐子。宋錚離得罐口老遠,抽了抽鼻子,沒聞見什么味兒,偷偷瞥了正不知思索什么的溫如珂一眼,猛地湊近想要仔細嗅上一嗅,紅樂一看這還得了,趕忙要拉開他的胳膊,這兩廂發(fā)力便出了岔子,滿當當一罐兒迷藥粉末,全扣在宋錚的鼻子和嘴上。
紅樂哭笑不得地帶著宋錚到內(nèi)室去洗臉漱口,溫如珂卻突然招喚了一句,“紅樂姑娘?!?p> 宋錚接過姑娘遞來的布帕,道了聲謝,看樣子還算清醒,紅樂便轉(zhuǎn)身快步走到溫如珂跟前,“大人是要帶民女過堂嗎?”
溫如珂擺了擺手,他不太樂意摻和風月場里亂七八糟的事情,掌心下壓示意她坐下,“你方才說,是云思姑娘幫你弄來的迷藥,這種有違凌媽媽心意的事情,她都肯幫你,想來,你二人關(guān)系應當不錯?”
紅樂笑了笑,“我剛來馨柳院時便是在云思姐姐身邊做丫鬟,她待我如同親妹,親姐妹之間,關(guān)系自然融洽?!?p> 溫如珂盯著紅樂眼角逐漸散去的笑意,忽而問道:“那你可知,云思姑娘此次突然失蹤,是去了何處?既然情同姐妹,想必云思姑娘應當透露——”
紅樂目光閃動,表情陡轉(zhuǎn),溫如珂正當是觸動了她的思緒,追問的話剛出口一半,忽覺一團陰影攏在背后,未來得及回頭探個究竟,便被一龐然大物猛地撲倒在地,不能動彈。
……那迷藥大抵是沾了酒或水才有效。
溫如珂先是被宋錚撲在地上差點兒壓得背過氣,剛掙扎著翻個個兒,又被他兩手兩腳箍得生疼。
溫如珂想撬開他腦子的想法開始有了付諸實踐的苗頭。
然后便聽宋錚在他耳朵邊兒吼了一句,“兇手!哪里跑!”
溫如珂想罵娘。他抬眼瞧著渾身顫抖縮躲在屋子角落的紅樂姑娘,想來也是指不上她能幫什么忙,只好掰著他小指,連打帶踹地從他懷里掙出來,躺在地上緩了幾口氣。
“姑娘,有繩子嗎?”溫如珂渾身酸疼地從地上爬起來,見那姑娘還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撲哧一笑,“得……這樣吧,勞煩姑娘去讓小廝叫輛馬車到后門候著。”
紅樂堪堪回神,“???”
溫如珂推開扒著他的腿又要往上爬的宋錚,氣急敗壞地又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腳。
“帶他去扎幾針,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