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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間傳

第五十八章

車間傳 吹南風 90 2018-02-18 10:00:19

  下雨了,是秋后的雨。廠區(qū)內(nèi),路兩旁的柳樹,被洗刷一新,在淺云薄霧與灰色廠房混為一片的空氣里,泛出倔犟的綠色。甄鳳未走在寂靜的廠區(qū)路上,她的心情,似乎提早被秋雨帶進了陰郁濕冷的冬日。

  她剛從車間里出來時,數(shù)不清的各種機床的嗡嗡響聲,像夏日樹林里的成群麻雀,與悄無聲息的垂柳雨絲形成兩個空間。

  她打了一把傘,故意走到柳樹葉下面,甚至使勁讓傘頂挨個刮蹭垂下來的柳枝,想讓柳枝晃動一下。沉悶的柳枝嘩嘩落下滴滴答答一串雨滴,她想,柳枝竟然也這么無精打采。

  她和郭師傅請了個假,說要再去一下教育處,交一下報名照片。進教育處簡易樓大門時,有兩個女青年在門口蹭鞋底上的泥,她喊一聲:“李美珍!”

  低頭蹭鞋底的女青年抬起頭,其中一個中等個頭,戴工作帽的女工“呀”一聲,似乎有點吃驚,稍稍遲疑一下,叫:“甄鳳未!”

  “你不是報過名了么?”甄鳳未笑著問。

  “我報過了?!苯欣蠲勒涞闹钢敢慌灾械绕邆€兒女孩,”我?guī)退龍笠幌旅!闭瑛P未沒見過那個女孩,看一眼,不算太漂亮,但第一印象,就是這幾個字,大方,端莊,典雅,從內(nèi)到外的一種說不出的氣質(zhì)。甄鳳未暗暗吃驚。她不由的就有種好感,笑到:“嗷呀,你也是動能車間的?”

  “不,我的中學同學梅雪,”李美珍笑道,“她是重機廠的,呵呵呵。”

  叫梅雪的女孩落落大方地笑到:“我和美珍是中學同學,也住在一塊?!?p>  “嗷,我還以為是動能車間的呢。”李美珍是技校動力班的,分配在動能車間。“那,你也要在我們一機械上?”甄鳳未好奇,在重機上班,卻不在重機參加成人高考和上學。

  李美珍快人快語,顯示出一副十足的熱心腸:“她本來可以在重機考,但重機電大沒有新聞班,一機械有新聞班,所以才在一機械考?!?p>  連甄鳳未也驚奇李美珍的信息靈通。忙問:“咱們廠電大還有新聞專業(yè)呢?”

  “有呀,省教育廳專門在幾個大單位開了幾個專業(yè),比如重機開的企業(yè)管理,法律專業(yè),咱們廠開的企管和新聞專業(yè)。她喜歡文科,高中那陣,文科特好。要不是太偏科,就考上師大了?!崩蠲勒淇谝敉ν?,但說起話來可以讓別人插不上嘴。

  “嗨高考,咱們都是……”梅雪的表情很淡定,沒有李美珍那么眉飛色舞。她似乎想繼續(xù)說什么,可能一瞬時想到都是高考落榜者,話到嘴邊,含蓄地笑了。

  一起上樓辦完事,又一起下樓。三人分手時,甄鳳未已經(jīng)和梅雪熟悉了。甄鳳未對不在一個廠的梅雪特有好感。這是她的直覺。她打開折疊雨傘,關(guān)心到:“你們就一把傘,把我的拿去吧,我離得近,幾步就回去了?!彼f什么也要把雨傘塞給梅雪。梅雪使勁推讓著,不好意思地說:“不用不用。我從重機坐公交車的時候,還不下雨呢,沒想到現(xiàn)在下個沒完。快不用,美珍和我兩人一會兒就到車站了,快別……哎呀……”

  甄鳳未已經(jīng)把傘使勁塞進了梅雪懷里,轉(zhuǎn)身走了:“我離得近,快回吧。有時間來玩啊!”

  梅雪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哎呀,你看你,謝謝你?。≡蹅兌紶幦】忌?,以后就可以經(jīng)常見面了……雨傘下回我給帶過來?!?p>  甄鳳未一只手像一面小扇子遮擋在頭頂上,一只手向背后擺擺:“哎呀!一把雨傘,快回吧,慢點??!”

  李美珍在一旁反倒顯得有點被冷落,攬著梅雪的腰,說:“唉呀,甄鳳未就是這樣,對人可熱情呢,人特好?!褪恰莻€什么么,聽說,剛剛和我們一個男同學不好了。嗨,有的說,是她的問題,有的說是熊二波的問題———兩人都特有才,她那個男的叫熊二波么,也是我們技校一個年紀的同學。那男的,個頭不太高,可是特別有才,唱歌,演出話劇,指揮,那口才,簡直可以說是我們年紀最厲害的一個?,F(xiàn)在不在一機械,好像一畢業(yè)就調(diào)走了,好像是什么醫(yī)藥公司……”

  李美珍送梅雪到廠門口,梅雪一直在聽,沒說話。到了大門口時,趕緊說:“快別送了,回去吧,謝謝??!雨傘,我下次帶來,麻煩你轉(zhuǎn)交給你同學?!?p>  甄鳳未小跑著回到車間,剛走近緊靠廠房邊的車床,就聽郭師傅不溫不火說:“我說,小甄,看來你的心不在車床上了。”

  甄鳳未小心翼翼地過去,趕緊從一旁柜子里拿工作帽戴好,發(fā)現(xiàn)師傅臉色不好看,便囁嚅數(shù)次,不敢輕易開口,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郭師傅是個方方正正臉堂的魁梧大漢,總是彎著腰,盯著旋轉(zhuǎn)的車床。甄鳳未知道,郭師傅一向不茍言笑,心事全在車床上??墒墙裉煊悬c不同。剛才她去教育處,是和郭師傅打過招呼的,他也沒說什么?,F(xiàn)在一會兒功夫,郭師傅就一臉不悅,陰天了。

  她心有不安。心想,自己跟著郭師傅學技術(shù),當初大家都說數(shù)我幸運,因為郭師傅是廠里少有的幾個七級車工中的一個,八級工更是屈指可數(shù),據(jù)說全廠就兩個。郭師傅說甄鳳未這娃娃挺機靈的,是個車工好苗苗。可是,剛幾個月,就開始這跑跑哪跑跑,老是心神不安,心就不在車間里。直到甄鳳未前兩天和師傅明確說了,今年年底想考成人高考。郭師傅開始也并沒有流露出不悅。

  甄鳳未站在郭師傅一旁,一眼車床飛旋的車刀,一眼師傅的臉,像只剛出生的幼貓仔,可憐巴巴又可憐兮兮。郭師傅一直不作聲,直到工具箱背后的陳師傅過來,邊拿著一團塊紗布在手上來回擦著,邊說:“唉,郭師傅,快下班了吧?還要干會兒?”

  郭師傅沒回頭,眼睛沒離開車刀:“快了。”

  “郭師傅,剛才那是廠里哪的呢?”陳師傅湊近前,繼續(xù)擦著拿團紗。

  “嗷,廠工會的。”郭師傅并沒停下手里的活兒,他回頭看地上一眼,已經(jīng)整齊擺成兩摞的,泛著月白色的圓金屬盤,像車輪的轂,光潔的表面映出人影。

  “是不是又讓你當技術(shù)比武裁判呢?”陳師傅問,那團面紗還在手機揉。

  “是呢。我的意思,不想去當啥裁判了,你知道為啥呢?”郭師傅把車床下面一個摁扭一摁,車床均勻的旋轉(zhuǎn)聲減弱了。當飛速旋轉(zhuǎn)的車刀,減弱到漸漸現(xiàn)出車刀的棱角時,原來像蜜蜂的嗡嗡聲,隨著翅膀一收,頹然消失了。

  “為啥?”陳師傅的那團棉紗,根本沒停下。

  “唉,就因為以后……沒人想干這行了?!惫鶐煾禌]去看甄鳳未,他能猜出甄鳳未此時的尷尬表情。

  “……”陳師傅是鉗工,能說什么呢?他只能說:“當然不能跟咱們那時候比,小甄,”陳師傅不知是為了替甄鳳未解圍,還是想抖落顯擺過去曾經(jīng)的光榮,“我們那時候,嗯,就說你師傅吧,郭師傅前幾年的活兒,已經(jīng)干到了二十一世紀了。啥概念了?”陳師傅見甄鳳未睜大眼睛,就說,“你肯定聽說過你師傅超額完成十幾年的任務(wù)的事哇?”

  “哎呀,算了,陳師傅,快別說那些老掉牙的事情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惫鶐煾禂[手。

  “嗷,不說這些,人家現(xiàn)在好像是不太講究說工時,講質(zhì)量呢。嗷,就說質(zhì)量吧,”陳師傅摘下老花鏡,另一只手里還握著那團棉紗,“你師傅年輕的時候,技術(shù)就是這個呀,“陳師傅把大拇指豎起來來回搖著,“超群呀,一年能干三年的活兒呀?!惫鶐煾迪氪驍嗨脑?,“唉,小甄,差點忘了,前頭電工組的人來過,說有你的電話,一會讓你回一下?!?p>  可是陳師傅不依不饒,搶著繼續(xù)說:“他在車床上曾經(jīng),曾經(jīng)車出長3米、直徑8毫米的光桿件,連專家都說了不起呀?!?p>  “我?guī)煾担俊闭瑛P未似乎沒聽清楚,吃驚地問。

  “嗷,就是郭師傅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到咱們車間工會找工會主席打聽打聽,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我說的有半句假話,我是這個……”陳師傅又用手指比劃著,五指朝下,像正在跑動的小動物。

  “真的?哎呀,我只知道郭師傅是廠里老勞模,可真不知道這些。”甄鳳未是聰明人,她由郭師傅剛才一臉不悅,到陳師傅的叨叨,大致猜到了個中原由。一準是剛才工會來請郭師傅做今年技術(shù)比武的裁判,而對比之下,面前這個剛來不到一年的技校生,一會兒電話,一會要參加成人高考,心神不定,心不在焉的樣子,郭師傅他這是有意見了,也就是失望了。而且,郭師傅一準剛剛和陳師傅叨叨過這些。

  甄鳳未的小嘴很甜,腦袋瓜轉(zhuǎn)的飛快,馬上說:“陳師傅,我知道,我剛分來的時候,車間就和我說過,我們?nèi)嗤瑢W里,就數(shù)我運氣好,跟郭師傅學徒,別人想跟還跟不上呢。真的,我回家和我爸我媽一說,他們都高興的要命呢?!?p>  “那你咋辦?是不是還要去考成人高考?”陳師傅的話,其實就是郭師傅的話。

  果然,從陳師傅的直言不諱,沒問題,對自己剛來半年就鬧著考成人大學等等,郭師傅肯定和陳師傅叨叨過。

  甄鳳未一時有些無語。這時,郭師傅一邊拿棉紗擦試車床的臺面和幾角旮旯,一邊解釋道:“不,我是覺得,人家工會讓咱當裁判,車間又說讓咱推薦一下參加車工參賽的年輕人,你說,陳師傅,讓我咋推薦了么????”一向少言的郭師傅,忽然有點激動,像個冬眠的動物,被陳師傅的一番話激活了。甄鳳未真的是個敏感的女孩,馬上聽出了師傅的話音,她的臉頰泛起一片紅暈。她覺得師傅的話像芒刺,扎的臉生疼。

  郭師傅不看自己的徒弟,對著陳師傅繼續(xù)說:“你說是不是?陳師傅,人家讓我推薦參加車工組的比賽,可是我自己的徒弟上不了臺面,你說我咋推薦?”陳師傅已經(jīng)看出了甄鳳未的尷尬。趕緊說:“行了,年輕人知道老師傅們的一片苦心就行了?!?p>  可是,郭師傅像一個被吹大了的大氣球,不馬上撒撒氣,就會爆炸似的,還在說:“你說說,陳師傅,讓咱們這些老家伙們咋說了么?現(xiàn)在的年輕人,學了半天技校,出來了,不是要調(diào)走,就是要考學,那以后這些工人的活兒,干脆誰也別來干了。大家都坐辦公室哇,沒人干車工鉗工鏜銑工,我看這工廠還咋開!”

  甄鳳未第一次看到郭師傅莫名其妙的發(fā)火,平常挺和藹的一個老師傅,咋說炸就炸了?全是因為自己要考成人大學,這有啥錯,人各有志么。況且,剛才自己和郭師傅說去教育處,他也沒有說反對呀。這些老師傅,有時候挺讓人費解的。她委屈的樣子,被陳師傅看在眼里,陳師傅說:“行了行了,郭師傅的意思,也是替你們年輕人考慮,同時,”陳師傅聲音忽然壓低,神秘的樣子,“小甄你聽說了沒有,咱們車間馬上要改成采煤機車間了,而且據(jù)說,直接叫采煤機分廠,到那時候,嗨,那可是太牛了,全廠最重點的產(chǎn)品,就在咱們車間,你說來勁不來勁?”正說著,有人匆匆過來說:“小甄,你的電話。”

  小甄猶豫地望望郭師傅,郭師傅擺擺手,陳師傅說:“快去吧,也快下班了。嗨,光說你了,我的徒弟們也一樣———嗯,叮不隆冬嗆……”

  甄鳳未接的是徐利的電話。甄鳳未剛喂了一聲,徐利在電話里馬上說:“小甄,你中午別回了,我在食堂給你打飯,順便說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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