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挖墻腳

　　戶布織訝然失笑，不過馬上覺得失禮，扶了扶金絲眼鏡略作掩飾，又將茶放到吉原直人面前，微笑道：“您太過獎了，我年輕識淺，人才兩個字可承受不住，不過……吉原桑您有話可以講了。”

　　吉原直人將手攏在茶杯上暖暖手，抬眼望了戶布織一眼——她有一頭微微自然卷的披肩發(fā)，鴨蛋臉，戴著眼鏡化著淡妝，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有知性氣息，只是讓人瞧上一眼便能知道這人受過良好的教育。

　　氣質是騙不了人的。

　　不過也能看得出她有淺淺的眼袋，眉宇間的倦色也很重，估計上了一天班十分疲倦了，但就算如此，她依舊微笑著，不卑不亢，面對吉原直人這個不速之客依然顯得彬彬有禮，很有教養(yǎng)——吉原直人之前糾纏不休，她最多冷臉相待，拒絕交談，也沒有出口惡言。

　　有教養(yǎng)的人品性一般都好，吉原直人對戶布織越感滿意，試探道：“戶布小姐現(xiàn)在工作的不開心吧？”

　　戶布織也沒有隱瞞，微微點頭：“是有些不開心?！彼f完就看著吉原直人，準備等他把挖腳墻那一套老生常談說完，然后贊嘆一番，感謝一番，最后起身送客。

　　東瀛公司喜歡穩(wěn)定性高的員工，跳槽會給履歷上留下污點，而從知名大公司跳槽到毫無名聲的小公司更是污上加污，說影響到未來發(fā)展毫不過份。

　　戶布織也只是看在吉原直人一片誠意都追到家里來了，外加不想過于和人交惡——和氣生財嘛——才在這兒耐著心聽他講話。

　　吉原直人又笑問：“雖然工作不開心，但戶布小姐不想辭職，對嗎？”

　　“對！”

　　吉原直人了然點頭：“確實，歸屬日向銀行管理的山內(nèi)A確實是東瀛有名的大公司，但如果我聽說的沒錯，因為日向銀行傳統(tǒng)而老舊，山內(nèi)A是采用的年功序列和績效薪金并行的管理體系吧？”

　　戶布織沉默了一會兒，答道：“是的?！?p>　　“日向銀行這些年業(yè)績很差，新管理層力圖改變，但進行內(nèi)部改革又不徹底，最后不得不將許多老員工下放到了山內(nèi)A，是不是這樣，戶布小姐？”

　　“是這樣沒錯，但……”

　　吉原直人打斷她的話快速問道：“那你的升職之路被堵死了吧，戶布小姐？在職場上，除了賺錢也有需要實現(xiàn)的人生價值吧？戶布小姐明明是有能力的，甘心要把前面占著位子的無能者一個一個熬死嗎？就算熬死了，那時戶布小姐還有拼勁嗎？還有精力去拼嗎？”

　　這一連串的問話直接將戶布織問得恍了神——東瀛年功序列制是東瀛企業(yè)為了防止流失員工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興起的一種管理模式，七十年代后進入鼎盛期，基本相當于終身雇傭，薪金和職位的提升是隨著工作年限的增長而提升。

　　這是有歷史原因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東瀛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工廠企業(yè)面臨嚴重的用人荒，為了保證企業(yè)工廠穩(wěn)定經(jīng)營生產(chǎn)，政府鼓勵企業(yè)工廠將畢業(yè)生終身簽約，鼓勵企業(yè)采用以年為功，序列升遷的管理方法。

　　這種方法在當時是有積極意義的，員工視廠為家嘔心瀝血，企業(yè)不必擔心員工輕易離職，而政府可以保持社會秩序穩(wěn)定——年輕人收入低，消費也低，等結婚生子需要房子車子票子時，工作年限也長了，薪金和職位也高了，不會有壓力，社會一片平穩(wěn)和諧。

　　雖然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東瀛經(jīng)濟泡沫猛然爆裂，全國經(jīng)濟進入緩慢衰退期，年功序列制遭到了致命打擊，開始引入西方的業(yè)績薪金制，不算工齡，能者居上。

　　但任何制度中都有保守派，日向銀行一直將年功序列制堅持到了二十一世紀，但也有些熬不住了，想進行管理改革但內(nèi)部又斗爭劇烈，最后各方妥協(xié)之下將老員工開始向子公司分流，于是戶布織所在的山內(nèi)A也接受了一批老資格，隨即辦公室戰(zhàn)爭開始了。

　　這些老資格能力不好說，但工作年限個個都是戶布織的幾倍，大家排排坐，戶布織差點被從辦公室里擠出去……而且爭權奪利個個都是好手，空降來抱成一團，將戶布織這些本土派吊起來打。

　　戶布織有苦難言，她是女生，東財畢業(yè)后家中為求穩(wěn)定建議她直接加入了山內(nèi)A，苦熬了六年拼業(yè)績才拼成了諸備科長，正準備升職呢，結果母公司一下子空降了一大堆老頭下來，她所在的業(yè)務三部一下子多了兩個部長，四個主任，九個科長……

　　母公司的戰(zhàn)略要求她了解不到，但她這里職場競爭一下成了地獄級別，升職難度成了噩夢級別。

　　走的話，又不甘心，畢竟已經(jīng)有六年基礎了，去別的地方當新人重頭來過嗎？一個女社員想擺脫花瓶的稱號，能僥幸抓住一點機會上升，沒經(jīng)歷過的人是不會明白有多難的。

　　戶布織短短恍神了片刻，明白了吉原直人的意思，于是她也坦白起來，直言說道：“吉原桑，我目前確實有很多困擾，但我也無法選擇您的公司，雖然您的公司實力雄厚，未來前景極佳……”

　　吉原直人驚訝地打斷了她的話，奇怪問道：“戶布小姐了解我們SPM投資？”

　　戶布織一陣無語，她根本沒找到這公司在哪，但這話她也不可能當著吉原直人的面說——那不成了當面打臉了。

　　她啞然了一下，勉強說道：“略有了解?！?p>　　吉原直人看著她直笑，樂道：“戶布小姐，我們SPM公司的寫字間還在裝修呢，我手下也只有臨時雇來的幾個獵頭，正式員工一個也沒有，甚至我現(xiàn)在連桌子椅子都沒采購……”看戶布織面色漸漸開始發(fā)紅，他知趣的換了話題，轉而誠懇道，“所以，目前SPM投資還是一張空白的畫紙，正需要一位高明的畫家來盡情創(chuàng)作，這就是我冒昧來打攪戶布小姐的原因?！?p>　　他說著話，從公文包中取出了銀行的資信證明推到了戶布織的面前，待戶布織拿起來細看時，他又掏出了一份合約放到了桌子中間。

　　“五億日元？”戶布織略有些疑惑。

　　吉原直人擺手道：“別誤會，戶布小姐，這只是證明我不是在開玩笑，公司也不是空殼，公司將來會在一年內(nèi)陸續(xù)注資，計劃總資本是一百二十億日元?！?p>　　戶布織微微點頭，五億日元對個人來說是個大數(shù)字了，但就開設一家投資公司來說，最多算是鄉(xiāng)鎮(zhèn)級別的貨色。

　　她又拿起了合約，翻開第一頁頓時微微動容道：“社長？”

　　吉原直人連連點頭，笑道：“如果不喜歡傳統(tǒng)稱呼，改成CEO也可以……說實話，戶布小姐，我沒念過幾天書，什么項目投資、風險投資、本金融資、資產(chǎn)重組、企業(yè)兼并、融資上市，這些我都不懂，甚至這幾個詞我還是這幾天剛聽人家說的——我不懂怎么經(jīng)營好一間投資公司，所以如果你同意這份合約的話，公司經(jīng)營以后就由你全權負責了?！?p>　　戶布織覺得手中的合約沉重了幾分，但她很快調(diào)整好了面部表情，繼續(xù)翻看后面的條款，發(fā)現(xiàn)極有誠意。合約中約定了如果公司資產(chǎn)增長率連續(xù)五年達到了15%，她將自動獲得5%的公司股份，薪金也相當可觀，比她現(xiàn)在拿到手的要超出30%以上，各種福利待遇也是極好，甚至還體貼的約定了她如果要是辭掉現(xiàn)在職位的話，解約金將由SPM支付。

　　她真的有點被感動了，她不曾被人如此重視過——她做為新人來說，確實表現(xiàn)的很出色，但聲望變現(xiàn)需要一個過程，也許她十年后也未必能拿到這么好的條件。

　　她緩緩翻著合約，最后看著“降落傘”條款發(fā)愣——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有老板給管理層主動準備降落傘的——條款中約定如果她被解雇的話，將得到十年年薪做為補償，十分豐厚的離職金。

　　她緩緩將合約合上，又放回到了桌子上，皺眉深思中一伸手從茶幾下取出了香煙和火機，“啪”一聲給自己點上了。

　　片刻后她反應了過來，連忙伸手將香煙按到煙灰缸中，同時道歉道：“不好意思，吉原桑?！?p>　　“沒關系！”吉原直人喜笑顏開，好家伙，不用搞無煙公司了。他一伸手，樂道：“我也來一根?！?p>　　兩個人都點上了，戶布織用力吸了一口，輕敲著合約問道：“有件事我不明白，吉原桑為什么對我這么有信心？如果我經(jīng)營失敗了呢？如果我消極怠工呢？也付給我十年的年薪？”

　　吉原直人吐著煙霧，搖頭笑道：“戶布小姐，雖然我沒文化，但我也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如果公司經(jīng)營不善，或者戶布小姐職業(yè)道德有問題，那是我眼瞎，我愿賭服輸?！彼托且安瞬诵袨槟Ｊ讲煌?，星野菜菜聰明，遇到不懂的事她立刻找書現(xiàn)學，拼命鉆研，學有所成自己把事辦了，而他笨，只能直接去找懂的人，然后想辦法一起合作解決問題。

　　他頓了頓，盡最大努力鼓動她，“戶布小姐，說句冒昧的話，你在山內(nèi)A這輩子想升到社長的位子基本不可能，處處受人約束，而SPM可以提供給你自由發(fā)揮的平臺……當然，SPM現(xiàn)在的規(guī)模大概只是山內(nèi)A的幾十分之一，但我可以保證戶布小姐來了后大多數(shù)事都可以一言而決——您就不想以此為基礎，干一番大事業(yè)嗎？不想鑄造屬于你也屬于SPM的傳奇嗎？”

　　最后他開著玩笑道：“戶布小姐大約這輩子都不會遇到一個比我更蠢的老板了，我覺得機會難得，你應該接受！”

　　戶布織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有些半信半疑，也出言試探：“其實吉原桑拿著這份合約，可以找到比我更有經(jīng)驗的人……”

　　“我不想要個老油條，我覺得戶部小姐適合SPM投資！”

　　戶布織默然，伸手將煙蒂掐滅在煙灰缸里，苦笑道：“您的信任讓我覺得難以承受，請允許我考慮一段時間……”

　　吉原直人很理解，這畢竟是人生大事，笑道：“當然，希望我能得到一個好消息。”言罷他撈起風衣圍巾告辭。

　　戶布織將他送到了門口，四處張望了一下問道：“您的車停在哪里了？”

　　吉原直人嘿嘿笑道：“這個……還沒買，等你簽了約先把這件事辦了?！彼磻舨伎椪×耍B忙擺了擺手打著哈哈：“開個玩笑，你慢慢考慮，人生大事不能著急。”

　　說完他就順著路邁著大長腿走了。

　　戶布織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中，心中紛亂，猶豫不決，這是個機會嗎？是要穩(wěn)定還是去冒險呢？她猶豫了一會兒，準備明天先找律師朋友將合約看一眼，冷不防陰影中戶布夫人冒了出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問道：“織醬，給媽媽詳細說說這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