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昌來到沈慶明店鋪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高中生正坐在店里的一張小桌子上寫作業(yè)。這是個男生,眉眼里都一副很安靜的樣子,他也不甚在意,依照之前的溫和態(tài)度對沈慶明招呼道:“老沈啊,今天可以再去看看店面了,我覺得這事可能就快成了!”
沈慶明抬頭便看見了周國昌腆著大肚子,笑瞇瞇地走了進來,于是他稍稍舒了一口氣,問道:“怎么說?”
周國昌拉了一條椅子自顧自地坐下,并不在意是否有些不客氣,說道:“你大概不知道,今天我又去看了看那個店面,發(fā)現(xiàn)那老頭有點麻煩……”頓了頓,感受到沈慶明略帶焦急的眼神,說道:“有個女的拉著他在吵什么……我也沒有聽的很清楚,只是有聽到欠錢什么的。”
沈慶明略帶驚訝,趕忙問道:“他欠錢了?”
周國昌點頭,說道:“大概是虧賬不認吧,不過我們?nèi)绻馨堰@店盤下來——估摸著他也就差這筆錢,我們再多催催,覺著十有八九能成。”
說這話的時候,周國昌感覺有些異樣,便看到了那個坐在一旁寫作業(yè)的安靜男生抬起了頭,沖他笑了一下。
于是他點到為止,轉(zhuǎn)開話題:“這是你兒子?多大了。”
沈慶明看了一眼沈未,看到他正低著頭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于是說道:“剛上高一,成績差得很,今天正好放假,來店里寫作業(yè),順便也幫幫忙什么的?!?p> 周國昌笑道:“你們家這……嘿,得早點準備好了吧,讀大學也是一個負擔啊。”
沈慶明卻不愿意在周國昌面前露怯,隨口說道:“就看這孩子爭不爭氣了,上個好大學,減輕一點我們的壓力?!?p> 聽到這里,沈未又抬起了頭,很有深意地道了一句:“爸,我才高一呢,還沒那么急?!?p> 說這話的時候,沈未的眼神看著周國昌,接著又馬上問道:“叔叔你是要和我爸一起做什么嗎?覺得我爸最近愁得頭發(fā)都白了。”
周國昌和沈慶明同時驚訝地看向了沈未,沒想到這個十七歲的孩子居然還這么懂事。
于是周國昌便贊了出來:“老沈啊,看樣子你家的這孩子還挺懂事的?!闭f完這一句以后,便對沈未說道:“是啊,我們準備一起開服裝店,服裝你知道吧,最近如果做服裝店,一定能賺很多錢。”
沈未裝作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樣子朝沈慶明問道:“爸,真的嗎?”
沈慶明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這件事早晚要告訴沈未,不如早點說,讓沈未有個心理準備。
“你周叔叔說的沒錯,我們要是可以趁著做服裝的潮上去的話,應該能賺不少錢……不過你還在讀書,不用你操心這方面的事,只要專心讀書就好?!鄙陨越忉屃艘幌拢陀珠_始轉(zhuǎn)到沈未讀書的事情上面。
周國昌阻止道:“讓小孩子知道知道也好,都是高中生,這方面也該懂事點了?!闭f著,眼里還含著不知名的情緒,“要我說你也應該聽聽這孩子的意見了,我看他就挺懂事?!?p> 沈慶明也笑笑,說著哪有哪有,實際上眼里也是有欣慰的。
沈未則在心里“呸”了一下,心想這周國昌估計就是想讓自己在老爸面前吹吹家風,如果可以,就相當于助推了一把這件事。如果不行,也不過是一個高中生而已,想來也不會影響到這死胖子的計劃。
然而臉上表露的卻是什么都不懂的樣子,人畜無害地笑了笑,好像面對“周叔叔”的夸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這個年紀的高中生,應當是靦腆害羞的,沈未還記得自己從前面對長輩的夸獎,都只好擺出干凈明亮的笑容?;蛟S再搭上自己一貫穿著的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這應該會給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大抵也應該像前世某些長輩說的“明朗的男孩”一樣。因此這個時候要擺出這樣一副乖乖孩子的樣子,沈未是毫無壓力的。
如果能夠迷惑到這個胖男人,那最好不過,或許能夠爭取到未來行動的益處。
沈未笑得很陽光,店里暖暖的燈光色調(diào)照在沈未的臉上,更顯得這個男孩有一種羔羊一樣的溫順與服從。這讓周國昌看了,竟然有了一種于心不忍的感覺。但這種感覺畢竟不真實,揮之即去,從心底涌上來的,便是另一個計劃。
周國昌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憨厚地笑道:“要不下午帶這小子去見見世面?也可以讓他看看以后的店要開在哪里?!?p> 沈慶明嚇了一跳,忙說道:“這帶小孩子去,不好吧,大人的事……更別說他還有作業(yè)要寫了?!?p> 周國昌輕輕咂了下嘴巴,手一揮道:“不過是放假第一天嘛,元旦假不也有三天?再說了……”他放下手,壓低了聲音伏在沈慶明的耳邊,說道:“那老頭說不定看到你們家的這懂事孩子……嗯,這年紀的老頭,可以打打同情牌嘛?!?p> 沈未沒有聽清胖子在說什么,卻大致能夠根據(jù)前面的話猜出來內(nèi)容如何。于是他不等沈慶明開口回絕,便馬上做出驚喜的樣子,說道:“真的可以嗎?那我要去!”
沈慶明惱怒地看了一眼沈未,發(fā)現(xiàn)他還是那樣天真的樣子,還用希冀的眼光看著自己。這個瞬間心里又想到沈未以后的大學學費,固執(zhí)的小老頭,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周國昌的這些話,拒絕的話便說不出來了。
如果算起這個年代的父母最關心的事情,那排在第一的無非就是學業(yè)。在這樣的背景下,想到沈未以后可能連大學都有點難辦,沈慶明就似乎能感受到那樣的絕望與無力感,所以才會想要在沈未高中還沒畢業(yè)的時候就先拼一把,為未來鋪路。這或許是這個年代的來自父母的反撲,即便如同飛蛾撲火,也趨之若鶩。
周國昌贊許地點了點頭,看著沈未天真的眼睛,以及他那樣溫和的燦爛笑容,心底最深處的毀壞欲望便如同被戳破的水球一樣四濺開來,最終彌散在整個胸膛。
……
周國昌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做這一行也不容許他找配偶,如果真的找了,估計自己也離落網(wǎng)不遠了。
所以他一直都沒有想過能有一個和美的家庭,就好像沈未家一樣的家庭,他從來都沒有想過。
那樣的小而溫馨,父子之間可以互相瞥去一個惱怒的眼神,回到家,會有一個妻子笑著說菜已經(jīng)做好了。在飯桌上一家人可以溫暖地聊聊天,或者拌拌嘴——就算是吵架,周國昌也覺得自己都無法觸及到。
說羨慕?周國昌無法否認,但是他卻覺得,自己的職業(yè)根本就沒有資格去羨慕這樣的家庭,誰會和一個騙子組建家庭呢?于是這樣的羨慕便大多數(shù)轉(zhuǎn)換成了嫉妒的心理,糜爛在了周國昌心底最角落。
他也想過不干這一行了,然而真正想要放棄的時候,卻又好像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慣,習慣了空手套白狼,習慣了和別人合伙去騙錢,習慣了過一段時間沒錢了,再去不勞而獲。更加習慣了不去在意別人被騙了錢以后的凄慘下場。
于是他便又想到,這一家如果被自己騙了,會是怎樣的場景呢?
……
周國昌出了一會兒神以后,抬起頭便看見了沈未的碎發(fā)被沈慶明惱怒的手揉亂,沈未吐了吐舌頭,眉眼瞇著,很乖巧但是又很懂事的樣子。
這樣的場面竟然讓周國昌有了些目眩的感覺。
然而他看到了沈未的碎發(fā)和他燦爛的笑,卻沒有看到,沈未瞇著的眼睛里藏著前所未有的鋒銳。
然而他聽到了沈未輕輕笑起來的聲音和沈慶明低聲罵著的語調(diào),卻沒有聽到,沈未暗藏在心里的話:
這一趟,你不坐牢,我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