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八 四芒星的鐐銬
直到紫色的星光漸漸淡去，維倫終于若無其事地，慢悠悠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之中。他暗笑幾聲，想到格里芬被他所謂的“讀心術(shù)”嚇到的場景，不由得輕輕搖頭。
說到底，維倫根本就不會什么讀心術(shù)，他剛才那番表現(xiàn)，只不過是在所掌握情報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推測罷了。只可惜梅瑞狄斯家族與星辰的淵源實在太過駭人，就算維倫胡說八道，格里芬都信以為真。
此時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卷《萊庇提亞日報》，神思則早已飄到了千里之外。
自從維倫回歸家族之后，他和霍拉旭幾乎日日研讀每一期的《萊庇提亞日報》，只求能夠盡可能準(zhǔn)確地把握歐羅巴王國的政治動向。
他們發(fā)現(xiàn)，《萊庇提亞日報》內(nèi)容包羅萬象：大到國家的遠(yuǎn)征計劃，小到都城的雞毛蒜皮，基本都能在其上見得到。
不過他們更為關(guān)注的，卻是《萊庇提亞日報》的政治立場。
他們讀到了女王陛下與情人們亦真亦假的緋聞逸事，讀到了愛德華茲旗下產(chǎn)業(yè)股票的漲漲跌跌，甚至讀到了維倫祖父、已故的梅瑞狄斯公爵在弗萊明街尋花問柳的往事……唯獨，沒有一星半點霍克伍德家族的負(fù)面新聞。
在維倫的觀念里，世界上是沒有圣人的容身之處的，太過干凈的東西，往往都有蹊蹺。
而在歐羅巴王國軍隊中只手遮天的霍克伍德家族，絕不可能是只有故事書里才會出現(xiàn)的道德模范。
有了這樣的懷疑之后，黑王冠就對《萊庇提亞日報》的股權(quán)歸屬展開了調(diào)查，試圖從零散的股東手中購買其股票；結(jié)果顯而易見，他們在這件事情上幾遭碰壁，也逐漸地肯定了霍克伍德家族控股《萊庇提亞日報》的推測。
唉，維倫嘆了口氣?？磥砦覈L試掌控萊庇提亞輿論的計劃，又暫時行不通了。
在維倫與格里芬結(jié)盟的第二天，《萊庇提亞日報》再一次在歐羅巴王國掀起了輿論的浪潮。格里芬受傷，兩大家族聯(lián)盟破裂，以及昆廷·薩拜因的倒臺，都被放到了同一個版面進行討論，再配合上新聞評論員的種種推測，一個陰謀的雛形就此被勾勒了出來。
人們仿佛看到，一只傷痕累累的獅鷲孤零零地站在頹圮的路邊，昔日的盟友與之反目成仇，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陰謀好似無形的枷鎖，束縛得它不得動彈。
盡管霍克伍德家族因為家主帶兵在外，沒有就自己的立場發(fā)表任何言論，但一直處在獅鷲翅膀庇護之下的那群人卻坐不住了——他們早已無法忍受自己的封君或是上級遭受如此落井下石的對待。
拜倫家族作為霍克伍德的封臣，與之又有姻親關(guān)系，在這件事情上更是首當(dāng)其沖。
這是維倫的未婚妻辛西婭·拜倫第二次拜訪梅瑞狄斯莊園。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她懷著少女的好奇與忐忑，與自己名不見經(jīng)傳的未婚夫見了面。
她必須得承認(rèn)，她那年輕英俊的未婚夫以春風(fēng)化雨的態(tài)度消除了她對家族聯(lián)姻的恐懼，甚至讓她隱隱有了對嫁入這座莊園的向往之情。
或許利益與愛情真的可以兩全其美吧，辛西婭曾經(jīng)如是告訴自己。
如果說她第一次來到這座莊園的時候，心中還懷著些許美好的念想，那么這一回，就純粹是利益的磋商，然后再加上點拜倫家族每個成員都不曾違逆的使命感。
封君為封臣提供庇護，封臣則為封君排憂解難，這是歐羅巴王國自建國以來從未改變過的傳統(tǒng)。
然而在這件事情上，她并沒有太多的勝算——梅瑞狄斯家族幾百年來都在歐羅巴王國的政治斗爭中保持著超然物外的中立立場，就算有再大的風(fēng)浪，其也絕不輕易表態(tài)。
來莊園門口接辛西婭的，是維倫的貼身仆人卡爾·克萊斯特——這個滿臉雀斑、身材消瘦的年輕人，早已不再像當(dāng)年那般浮躁，反而變得沉默寡言、舉止得當(dāng)，無時無刻不謹(jǐn)守著自己的本分。
“尊敬的拜倫小姐，”卡爾朝著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請問您此番前來，是否——”
“——非常感謝，”辛西婭打斷了他的話，“我和安娜·梅瑞狄斯小姐約了下午茶，希望你能幫忙轉(zhuǎn)告她，我已經(jīng)等候在莊園門口了?！?p> “非常榮幸?！?p> 卡爾彬彬有禮地應(yīng)答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要朝著莊園里邊走去，但辛西婭卻在此時突然叫住了他：
“克萊斯特先生，維……我的未婚夫，最近可好？”
卡爾神色一愣，心想我又沒有跟在少爺旁邊，就算他寄信過來，也只有乖乖替他辦事的份兒，怎么知道他好不好？
但他還是很禮貌地回答了一句：“四少爺有十二星辰的庇護，好得不能再好了?！?p> “那就好，”辛西婭嘴角微揚，如是說道，“趕快帶路吧，卡爾?？峙掳材刃〗阋呀?jīng)等不及了呢！”
安娜·梅瑞狄斯早就化好了精致的妝容，等候在綠蔭叢中的涼亭之中，淡紫色的長裙配上薰衣草色的眼影，使她將清新淡雅與雍容華貴兩種氣質(zhì)合二為一。
“快坐吧，拜倫小姐，”當(dāng)卡爾帶著辛西婭來到?jīng)鐾さ臅r候，安娜很熱情地站起身，牽著辛西婭的手讓她在對面的位置坐下，隨后又以典雅大方的姿態(tài)，在白瓷茶杯中為她斟滿了熱騰騰的濃茶，“快嘗嘗布萊文的紅茶和我們自制的提拉米蘇?！?p> 辛西婭抬眼望去，只見在兩人中間鋪著雪白桌布的圓桌上，精致的下午茶點早已擺放在了三層點心瓷盤里——第一層放著三明治，第二層是傳統(tǒng)的司康餅，第三層則是安娜提到的提拉米蘇和水果撻——一切皆遵循著歐羅巴王國最古老的下午茶禮儀，把梅瑞狄斯家族留給她的嚴(yán)謹(jǐn)而正統(tǒng)的印象凸顯到了極致。
“那我就不客氣啦！”辛西婭嘴角微彎，卻沒有照安娜所說的那樣去品嘗提拉米蘇，反而拾起了最底層的三明治。
依照歐羅巴王國規(guī)矩，吃下午茶點的順序一般是由下到上、由咸到甜，而一個人的氣質(zhì)修養(yǎng)，也往往會從他食用下午茶的過程之中體現(xiàn)出來。
恐怕她是在趁這個機會試探我呢！辛西婭朝安娜·梅瑞狄斯瞥了一眼，如是心想。
但令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安娜本人竟不假思索地拿走了最上面的提拉米蘇，拎起刀叉就開始下手；雖然她并未因此失去梅瑞狄斯特有的淑女氣質(zhì)，但光是這一幕就足以讓辛西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難道……這真的是以嚴(yán)謹(jǐn)和中立著稱的梅瑞狄斯？
“真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好姑娘，”正當(dāng)她深感困惑的時候，安娜笑著說道，“看來小四的福氣不差呢！”
“能嫁給梅瑞狄斯四少爺是我的榮幸，”辛西婭放下手中的三明治，抬起頭來說道。
“瞧瞧你，嘴巴還真甜呢！”安娜深藍色的眼睛仿佛變成了彎彎的月牙，“只可惜在這座包裹著華麗衣裳的城市中，能率性地說真話、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人，已經(jīng)不多見了?！?p> “我說的是——”辛西婭試圖爭辯幾句，但她的話很快就被安娜打斷了。
“——我沒說你撒謊，親愛的辛西婭，”安娜的笑容愈發(fā)顯得別具深意，“我只是想說，身在萊庇提亞這個華麗的囚籠之中，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去遵守那些條條框框，活生生地讓既定的規(guī)矩束縛了自己的靈魂。”
聽到這話，辛西婭打起了精神，她感覺自己似乎明白了安娜·梅瑞狄斯的態(tài)度——只聽她接著說道：
“憑什么在下午茶中，就必須得按照從下到上的順序食用甜點？憑什么姓霍克伍德的，就必須隱藏自己的恐懼？憑什么身為四芒星的后裔，就必須因循守舊、保持中立？
“這些都是鐐銬，辛西婭！是我們自己為自己親手打造的鐐銬！兩百多年來，我們一直在鐐銬的束縛下止步不前，進而喪失了一切進步的可能！
“很抱歉，拜倫小姐，”說到這里，安娜終于壓低了自己激動的語調(diào)，“因為這些規(guī)矩的存在，四芒星無法與獅鷲結(jié)盟?！?p> 辛西婭這才深吸口氣，稍稍緩過神來?？粗鴮γ媸諗苛诵θ莸陌材?，她感到有些失落——難道，自己的游說這么快就失敗了？
但安娜的下一句話卻讓她心中的失落一掃而空：
“——四芒星不可以，但安娜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