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樹下之人不僅沒有醒,反而高燒起來。
段伯要分神照顧病人,時常要觀察病人的反映,分揀藥材,抓藥補給的事情無暇顧及。唐蕭便擔(dān)起這個差事,忙得不亦樂乎。
可每每想起那人的傷情,就覺得有些愧疚,可是多次想去探望病人,卻都被父親和段伯擋在門外,病重不宜打擾。
唐蕭心里忿忿不平,不就是怕我添亂嗎,與父親保證了好幾次,說不生事端,然父親終是不允。
躺下悶悶不樂,只得將滿腔情緒發(fā)泄在分揀的藥材上。讓你不讓我看,讓你不讓我看,我不就是想瞧瞧這個人死了沒有嗎?
要是沒死,到底病成什么樣了,出去也好和朋友們有個談資。真是氣煞我也。
可憐藥材,一會兒被唐蕭團起來,一會兒撕開。倒是三七粉磨得挺細,盡成齏粉。
如此等待了七八日,樹下之人舒醒,道自己姓王名禹,家中排行老七。從塞外經(jīng)商歸來,遇到山賊阻殺,落魄在此,感謝唐氏夫婦的救命之恩。
唐蕭聽到此處,沖到床前,積極表功:“你最應(yīng)該感謝的是我,不是我掉下砸住你,怕你早就死了。不過你也不必太感激我,只需要以后什么事兒都依著我就行了?!?p> 說完,唐蕭嘿嘿笑了起來,王禹面帶微笑,瞧了瞧自己打滿木板繃帶的左腿,抱拳道:“多謝小哥救命之恩?!?p> “不必謝!我都跟你說了,以后你事事都依著我就行了?!碧剖捫跣踹哆兜卣f著:“你不知道你哪天流了多少血,嚇?biāo)廊肆?,害得我一晚上沒睡著,凈瞎擔(dān)心了?!?p> “有勞了?!蓖跤淼溃澳銈兊木让?,王某銘感五內(nèi)?!?p> 唐時文、蕭伽落笑著應(yīng)下,請王禹在此處安心修養(yǎng),不要惦記其他的。這個小鎮(zhèn)偏僻的狠,很少有外來人口,官府也極少前來。雖然條件艱苦些,可也算是桃源一處。
同時,還叮囑道,傷口如今處理完畢,休養(yǎng)得當(dāng),估計一月后就能下床走動。將養(yǎng)上半年就會無恙。不宜再走動,否則腿疾易好,肺傷難愈,怕是終身要帶著暗疾。
王禹一一應(yīng)下,不在話下。
唐蕭與王禹處熟了,倚在床角,歪頭問道,“王禹,你看你既然排行為七,那還不如叫王七算了,我覺著這樣順口多了?!?p> 王禹唇角輕揚,對上唐蕭的眼睛,“自然可以。我也覺著這樣親切很多?!?p> 唐蕭對上王禹明亮的眼睛,雖臥病在床,然依然不能掩飾的清貴之氣,開口道:“行。王七?!?p> 頓了頓,又道:“我瞧著你跟我們這里的男孩子都不一樣,他們就像田地里的莊稼,我覺得你就像,就像父親培養(yǎng)的牡丹,很有貴氣……”
王七垂首一笑,“是嗎?”
“恩呢!”唐蕭不加掩飾地笑了。
王七看著唐蕭彎彎笑的眼睛,生動有趣,“我自小讀的書多些,年齡又虛長你一些?!焙呛切α藘陕暎爸x謝你的夸獎?!?p> “不用。對了你瞧過我父親給我母親培養(yǎng)的牡丹嗎?”唐蕭問。
“自然是沒有?!?p> “等你好了,我?guī)闳タ?,十分漂亮。我母親說是是魏紫,特別的名貴。你知道什么是魏紫嗎?”唐蕭問道。
“不知道。”王七答道。
盯著衛(wèi)瑀看了一會兒,又道:“我覺得你的氣質(zhì)倒是和魏紫很像。”
唐蕭將自己比做牡丹中的魏紫,王七受益得很。魏紫乃牡丹之王,華貴大氣,可如此名貴的花即使宮中也難得培養(yǎng),居然出現(xiàn)在這偏隅小鎮(zhèn),真是令人費解。
“我想你也不知道。除了母親,父親誰都不讓看。而且也絕對禁止我與外人說。你可得替我保密,不然我可不帶你看。”唐蕭作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蔥白的手指點上朱唇,對比強烈。
“我保證?!蓖跗叩?。
“你發(fā)誓,不然我可不放心,要是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又是一頓胖揍?!?p> “那不然咱們別看了。”
“那不行,我都不答應(yīng)帶你去看了嗎?你快發(fā)誓,發(fā)誓就好?!?p> “好……”王禹豎起三根指頭,“我對天發(fā)誓,如果泄露秘密,就讓泄我密之人天打雷劈?!?p> “好!只是未免有些太毒了,為了盆花有些不值當(dāng),哦……”
“沒關(guān)系,這樣才能顯示我心誠么?!蓖跤硇睦镌缇托Τ隽嘶ǎ艺f的泄我密之人,又不是我,毒與不毒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個傻孩子。
“好吧!你真是個好人?!碧剖捴锌系攸c了點頭。
一月有余,王七已經(jīng)可以下地走一走。
段伯扶著他出來曬曬太陽。不想正看到,唐蕭在院子里張牙舞爪地教育著一只狗。
原來是自家的狗發(fā)情,和另一只狗打架爭奪母狗,輸?shù)募捌鋺K烈!
然而輸就輸了,還窩窩囊囊地被咬掉了耳朵,更令人悲傷的是還摔斷了腿。
這只狗名字叫作逗逗。
唐蕭氣憤不過,一邊正骨包扎傷口,一邊苦口婆心地教育。
罵罵咧咧道,“你個窩囊廢。連街口蔡掌柜的大棺都打不過,怪不得彩繡姨家的胭脂跟著大棺跑了。“
”我以前打架的時候,你沒跟著嗎?下手一定要狠準(zhǔn)快,那次我和蔡掌柜的兒子蔡心打架你不是也在跟前嗎?你看我一板磚下去,蔡心兩眼冒金光,血順著頭發(fā)就下來,現(xiàn)在他看見我不都躲著走嗎?”
逗逗心內(nèi)凄凄,嗷嗷地哀鳴了兩聲,耷拉下腦袋,頭不敢抬,更別提看看自己的小主人了。
王七瞧著這樣地唐蕭,就像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生動有趣處處都煥發(fā)生機,透著趣味,從心底里生出歡喜。
別看唐蕭嘴上吹的響,王七聽到此處,暗自笑著。
段伯扶著他坐在逗逗旁邊的躺椅上,笑著說道:“忘了挨的那頓胖揍了?”
轉(zhuǎn)頭又對王七說道:“公子,現(xiàn)在他是有吹牛的資本。卻不知老爺夫人去蔡掌柜家道歉了多少次,搭了多少銀子,甚至還從蔡掌柜家莫名其妙地訂了一口楠木棺材?!?p> 一個醫(yī)一個死,唐家和蔡家相來井水不犯河水,哪道出了這么個不肖子。
領(lǐng)了棺材回來,唐蕭受得一頓胖揍,居然還編了段順口溜,并給鎮(zhèn)上小孩一人一把糖果,教的倍兒熟,鬧的街知巷聞:蔡不蔡,你的兒子是廢柴,醫(yī)術(shù)高明氣死你,遲早關(guān)你的棺材鋪,早晚打斷蔡心的腿。躺進自己的破棺材。
結(jié)果是一頓胖揍外加閉門思過三個月不許出門,在家研習(xí)醫(yī)術(shù),蹲在廚房煎藥,膽敢出門就有段伯藤條伺候。
三月過后,唐蕭醫(yī)術(shù)大進,跑去蔡心家當(dāng)門道歉,哭的淚一把鼻涕一把,差點就要給人跪下認錯,并時時送上鎮(zhèn)上最出名的三元里的點心,隨后還讓蔡心領(lǐng)著在蔡家認真細致地參觀了一圈。
可誰知,一月之后,蔡心全身奇癢,疼痛難忍,跑到濟修堂問診。
唐時文給蔡心開了藥后,拿著藤條就來伺候唐蕭,直打得唐時文沒了力氣,并喝令其跪在廳前,不準(zhǔn)遮陽喝水。
不管蕭伽洛如何求情,就是不松口,待夜間迷迷糊糊昏了過去才算作罷。
自此,唐蕭連病幾日,高燒不退。
蕭伽洛埋怨夫君,唐時文卻道,這孩子再不嚴加管教,怕是生出虎狼之心。
原來,唐蕭那日去蔡心府上道歉,根本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唐蕭觀看了蔡心臥房擺著幾盆鈴蘭,就變著法的給人送三元里含有花生的點心。
唐時文道:“洛兒,你可知?花生和著鈴蘭花粉,久食過敏,甚至休克,不及時醫(yī)治可能猝死。這樣的孩子還不是虎狼之心,我傳他醫(yī)術(shù)不是讓他害人,是為了救死扶傷。”
蕭伽洛一時語塞,不知唐蕭竟荒唐至此。
待唐蕭轉(zhuǎn)醒,父母兩人輪番教育,唐蕭道:“我初想是捉弄他一下,沒想到會致命?!?p> 唐時文恨鐵不成鋼,“學(xué)醫(yī)要學(xué)精。我們大夫不同旁人,手里握著的是病人的生死,怎可如此兒戲。為父只希望你記住一句話,醫(yī)者父母心。”
自此唐蕭再不敢犯渾,學(xué)習(xí)更是倍加用心。
回到當(dāng)下,唐蕭聽到段伯如此搶白自己,“段伯……揭人傷疤可不是君子所為!”
段伯朗聲大笑,“你們且坐著,我去前廳看看老爺,近日來病人特別多?!?p> 唐蕭繼續(xù)給逗逗以身說法,王七也不言語,自顧盯著逗逗發(fā)呆。
“王七,我看你這人長得也不是那么討厭,怎么會有人一路追殺你來?”唐蕭逗完狗開始逗人。
王七面色不變,接口道:“許正是因為我沒有那么討厭,所以惹人嫉妒。”
唐蕭冷笑三聲,“臭屁!”
動了會兒腦筋,笑得賊兮兮的說道:”你看逗逗,和你一樣,連用的繃帶都一樣,是我?guī)湍銈兗舻?。?p> 王七默然,不接話,閉上眼睛養(yǎng)神。
唐蕭有些抓狂,每次快要進入高潮階段,王七總是啞然,今天自己心里準(zhǔn)備好的幾百套說辭都付之一炬。這樣的比喻難道都激不起王七的火氣!
秋風(fēng)吹起,一片落葉從眼前飄過。
唐蕭頓覺冷意,看著眼前的少年,臉色有些蒼白,唇色發(fā)青,安詳如水,面容清雋,眉頭卻透出堅毅風(fēng)霜。受了那許多的傷,始終沒有喊過一句。
王七突然睜開雙目,陽光鍍上眼睛,泛出淡淡金色,唇角微提,看向唐蕭。
唐蕭有些心驚,隨手拿起那本已經(jīng)翻的破舊不堪,幸而被麻繩訂好的《傷寒雜病論》,假裝讀起來。
王七嘴角含笑,“唐蕭,你的眼睛是倒著長的嗎?”
唐蕭不解,“當(dāng)然不是?!彪S即發(fā)現(xiàn)自己拿倒了書,一臉窘態(tài),“大爺我就愛倒著看書,我有這種特異功能。”
王七飄來一句話,“南海有一種節(jié)肢動物,可以倒視?!痹捳Z停頓,微笑地盯著唐蕭,“倒不是什么異能,不過是低等無腦物種的本能?!?p> 唐蕭聽到此處,個中味道自然明了,正欲發(fā)飆問話。
一聲“我回來了”,惹得唐蕭心花怒放,循聲而去,沿著屋梯上了房頂,只聽咚的一聲,人已經(jīng)落在隔壁的院子,腳步聲漸行漸遠,接著一聲“這么多啊!夠我吃好多天了。”
王七臥于躺椅,闔眼緊閉,正欲休息。
聽到,腳步聲沿著房頂越來越近,緊接著只聽咚的一聲,白色的布袋扔在了自己的腳邊。
唐蕭叉腰斜睨著王七,“小子,你有福了?!?p> 王七恍若未聞,繼續(xù)闔目養(yǎng)神。
唐蕭不以為然,這一個多月來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他的這幅死樣。
從水缸里舀出一大盆水,布袋里白花花的豬蹄子一個一個跳進了水盆,唐蕭拿起鍋刷一個一個地使勁刷個遍。
從灶火拿出燒的通紅的火鉗子,“嗤啦”一聲又一聲,青煙飄起,滿院里都是燎豬毛的味道。
王七剛安靜半刻,就被這“嗤啦”的聲響和刺鼻的氣味“吸引”,王七心里默嘆,唐蕭難道你就不能閑暇一刻嗎?
緊接著,灶間傳來噼里啪啦的剁骨聲,以及盤隨著的唐蕭的嗨呦嗨喲的聲響。
拄起雙軌,移步到廚房,半倚在門框,王七一臉驚訝地瞧著屋里的人,繼而化作了唇角的微笑。
炤旁堆了滿滿一盆剁開的豬蹄,而唐蕭還在樂此不疲地工作著,揮舞著大刀,一刀一刀地砍下去,發(fā)出喀嚓的聲響,肉沫子亂飛,唐蕭不時用袖子擦拭自己的額頭。
灶上的水已經(jīng)燒開,咕咕地冒著水泡……
王七倚在門框上,空氣靜靜地流淌,只瞧見唐蕭揮舞的大刀,和水燒開的咕咕聲。
直到,唐蕭將一盆蹄子全部倒進鍋里,撲騰撲騰地濺起水花,才將王七的思緒拉回。
只見唐蕭拿起大勺伸進鍋里,來回的翻攪,約莫過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
她又將豬蹄撈起盛入事先準(zhǔn)備好的溫水中,熱氣騰騰的豬蹄猛一進了水中,油漬即刻就飄在了水上。
唐蕭拿起抹布將大鍋端起,倒入旁邊的石槽里,臟水順著石槽流向屋外。
再將鍋端放在石槽上,拿起旁邊的鐵棍插進石槽上似壺非壺的鐵桶,上下起壓,一會兒清水順著壺桶的前口溢出,裝滿了整口大鍋。
王七心中好奇,開口道:“這個取水倒臟的方法倒是特別而且還很方便?!?p> 唐蕭卷著袖子,根本沒空理他,并沒有接話。只將鍋放在灶上,撒入鹽巴,又將花椒、大料、茴香、陳皮等不知十幾種材料包入一個布包扔進鍋里,連著將洗好的豬蹄倒入鍋中,蓋上鍋蓋,蹲下身子添了些柴火。
回頭瞧見王七倚在門邊的樣子,唐蕭甜甜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應(yīng)道:“我爹爹找鎮(zhèn)東的鐵匠打得,方便得很?!?p> 王七微笑不語,取出一方墨藍色的臉帕,遞至唐蕭面前,指了指她的額頭。
唐蕭也不客氣,拿起擦了擦臉上的汗,復(fù)又送至王七手上,王七折好納入袖中。
燉了整整一日,晚飯時候,唐蕭從灶間端出一盆釉色的豬蹄子,醬香四溢,勾得人直流口水。
唐蕭夾起一塊喂到王七嘴里,王七臉上一驚含在嘴中咀嚼起來,露出驚喜的神情。
唐蕭瞧見衛(wèi)瑀的驚喜,內(nèi)心滿滿地歡喜,得意地眨了眨眼睛,“這是我十多年的童子功。”
唐時文和蕭伽落表情復(fù)雜,“王公子多吃點,這孩子就這點優(yōu)點,燉豬蹄子是一絕?!?p> 唐蕭從灶間拿出兩個盆子,一會兒工夫就將豬蹄分成三分。推開大門,對著街口大喊,“蔡心,豬蹄子爛了。”連喊三聲竟是無人應(yīng)答。
“棺材子,豬蹄子爛了?!痹捯魟偝觯挚诘墓撞匿伒拈T開了,罵聲傳來,“你個死蹄子,罵誰呢!”隨著罵聲,從棺材鋪門口跑出一個胖墩墩地男孩,一路跑到唐蕭面前。
“你說你娘這什么路數(shù),不罵棺材子居然不讓你出門?!?p> 胖墩墩的男孩正是蔡心,抹了抹嘴邊的口水,“快別說廢話了,進去咱們先吃吧!”
蔡心跟在唐蕭身后就要從門縫穿入,奈何身材太好卡住了,“我說唐蕭,快點把門全支開,不知道我人富貴?!?p> 唐蕭接口道:“你說你要是死了,你家有這么寬的棺材嗎?”
二人一唱一和地從門中進來,蔡心抓起豬蹄子就往嘴里塞,滿手油膩,隨意地擦在身上。
唐蕭也不理會,端起最大的盆子沿著早上的路就往隔壁去了。
一盆豬蹄子蔡心吃了大半,臨走前將那盆小的也端了去,段叔收拾了桌子,就都回屋休息了。
月上高頭,夜過亥時,王七聽得房頂傳來咚咚的跑步聲,唐蕭回來了。
砸吧了幾下嘴,王七難得露出溫柔神色,味道確實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