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斷腸聲里憶平生
許是看兩人膩歪夠了,黑暗中那個一直立在城頭的人影總算開口道:“兩位差不多了在下就要開城門了,陸小侯爺要帶兵進城了?!?p> 城墻下的兩人俱是一驚,城頭亮起一盞燈,兩人定睛一看竟是流夜!
越清影慌忙將臉埋進謝懷宣懷里,謝懷宣反倒氣定神閑:“你在這里看了多久了?”
流夜面無表情,語氣淡漠:“沒多久,你還沒有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守在這里了?!?p> 靠!這還叫沒多久?謝懷宣氣悶,他的一世英名還是落在了流夜手里,他開始盤算著回頭怎么跟謝北舜進讒言把流夜給弄走,他知道的太多了……咳咳……
流夜暗自腹誹,他才是最辛苦的那個,一開始看了一出感人至深的前世今生大戲,正看得帶勁兒,接著就開始變成這兩人的各種矯情、膩歪,還沒完沒了的膩歪!
若不是主子有交代,讓他不準打擾這兩人談情說愛,他早就一個板磚扔下去了。
不過他也疑惑,主子怎么知道他倆最后一定會在一起,還會沒、完、沒、了地談情說愛?不過主子向來厲害,這一點對流夜來說已經見怪不怪。
高大笨重的城門終于徹底開啟,很快,便聽到地上傳來強烈得震動,漸漸開始有震耳欲聾的刀劍、腳步和馬蹄聲靠近,愈來愈強烈,愈來愈清晰。
陸麒仍是一身白袍,在朦朧夜色中尤為顯眼,他一進來就徑直跑到謝懷宣面前戲謔道:“世子爺好興致啊,都跑到城門樓談情說愛來了!”
謝懷宣覺得自己的表情已經僵硬,索性夜色籠罩看不真切。他正色道:“小侯爺瞎說什么?”
陸麒卻哼哼道:“你當本侯爺沒看到呢?侯爺我一直在門口侯著呢!后來實在無聊就飛上城樓跟流夜一起聽了半天……咳咳……沒想到啊……哈哈……”
越清影羞得滿臉發(fā)熱,她悄悄伸手悄悄擰了謝懷宣一把,謝懷宣疼得齜牙咧嘴只敢抽氣,不敢出聲。他一把摁住越清影的手,才又正色轉移話題:“皇上也不知怎樣了,咱們還是去看看吧?!?p> 陸麒這才正色道:“按計劃,楚幽冥已經進宮了?!?p> “呦呦呦!”謝懷宣突然像是抓住了陸麒的把柄道:“陸麒……啊不,楚——麒?”
“謝懷宣你給我閉嘴!去宮里看皇上去!”說罷陸麒甩著鞭子,帶了幾名士兵就飛奔出去,剩下的軍隊就交給了流夜。
謝懷宣大笑出聲,抱著越清影上了馬,大聲喊道:“依爺看,還是去瞧楚幽冥吧!哈哈哈……”
夜風輕拂,拂去了多少淚,多少笑,多少的喜怒和哀樂。
皇宮大殿里,謝北舜從走進大殿的那一刻目光便徑直落在謝越臣身后的鐘離慕身上。
今晚即將發(fā)生什么他都不怕,也早在他的預料和盤算之中,唯有一件事他無法預料。
他握緊謝寧一的手,卻分明感覺到手中緊握的那只小手驟然一僵,接著是她明顯的顫抖。
謝北舜眉頭緊蹙,難道,她竟是記起鐘離慕了么?怎么會這么快?
一時間,他只覺得身旁的空氣也逐漸變得安靜。
他沒有回頭看身旁的謝寧一到底是何表情,不是不想,是不敢。謝寧一是唯一一個能讓謝北舜變得懦弱的人,她就是他的死穴。
他清清楚楚記得她曾經的每一句話,記得她曾經在黑夜里,在床上,在他懷里,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慕哥哥”。那些過往如同夢魘一般沒日沒夜地纏繞著他,如同埋在冰山深處的火種,一觸即發(fā)。
他心頭一揪,不要,不要再這樣對他!他暗自發(fā)誓,若是這一次,她再棄她他而去,那么,他將失去最后愛她的勇氣。
下一刻,鐘離慕微笑著伸手:“寧兒,過來?!?p> 謝北舜驀然握緊她的手,他卻分明感覺到那股掙脫的力量,當手心一股冷空氣襲來,空氣中再度響起那個熟悉的稱呼:“慕哥哥!”
他的臉霎時慘白如紙,上一刻還依偎在他懷里說著“白首不相離”的人,此刻竟然已經奔向那人,如同鳥兒撲向她的巢穴一般,撲進他的懷抱。
她竟是如此清楚地記起了鐘離慕,鐘離慕分明是頂著他的那一張臉,可是她卻能輕易認得他就是她的“慕哥哥”。曾經她也清楚地記起了謝懷宣,卻獨獨記不起關于他的一點事情。
他果然不應該如此自欺欺人的,本就打算放手了不是嗎?為何突然又抓緊了呢?這樣得到又失去的痛苦他到底還要嘗幾遍?
上一刻他還考慮著把自己變成魅,如今想來,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抬頭看向謝寧一,謝寧一也回身看他,臉上卻又布滿了譏諷:“謝北舜,你何必救活我呢?我一活下來就想報仇,這些天對你的曲意迎合當真是讓我難以忍受,惡心至極!”
“惡心”,他身子一顫,原來他所有以為恩愛甜蜜的事在她看來卻是惡心?該有多恨他才能忍受這般惡心?這個詞如同一把鋒利地刀子,毫不留情地在他跳動的心臟狠狠割了一刀,心碎欲裂。
他強壓下心頭的痛楚,低聲沉問:“你是何時恢復記憶的?”
謝寧一一副淡然的模樣,說得極其輕松:“至少在我同你表白之前?!?p> 她說得輕而易舉,于謝北舜而言卻是無情斬斷他最后的希望。在向他表白之前,想來那些愛呀情呀的全是假的了?他不能明白,怎么會是假的呢?一切明明都那么真實,他竟絲毫看不出來。
到底是她偽裝得太完美還是他鬼迷心竅到看不出來?
他曾經日日夜夜守在她身邊,一遍又一遍在她耳邊解釋事情的真相,她卻因為掉進忘川河而忘卻過往,對他所講一無所知。
他在八親王府上還開導她,越清影和謝懷宣終究無緣,誰能來告訴他,他謝北舜和謝寧一,來來回回,愛了又恨,到底是有緣無緣?
“舜兒,為父早說過紅顏禍水,當初她那么無情要致你于死地,你卻要一心護著她。若不是你幾次阻止為父,讓為父殺了她,哪里還有今日的背叛?”謝越臣聲音沉冷。
謝寧一心頭一震,有些情緒慢慢浮出胸口,卻被她強行壓下。
謝北舜對他的話不屑理睬,到如今他方才看透,自己面臨了太多虛情假意,偏偏這些都來自于他最在乎的人。他竟是一時想明白,真正天真的人到底是誰?
努力克制住心頭的疼痛,還有一些事,他尚未完成。
他看向謝越臣道:“謝越臣,朕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這個皇位此生將與你無緣?!?p> “你再說一遍?”謝越臣瞇起陰鷙的雙眼,渾身透出一股危險的氣息。謝越臣的如意算盤落空讓他有幾分不安,畢竟若是控制不了謝北舜,所有的事都會非常棘手。
謝北舜幾時變得這樣?竟然不像往常那樣恭恭敬敬地喚自己師父,而是桀驁不馴地直呼他謝越臣。這樣的景象令他頓時心里沒了底。
謝北舜卻如同一個站在高處俯視他的審判者,冰冷無情:“你可是覺得自己有鬼兵所以肆無忌憚?可惜,鬼祖這會兒該是已經灰飛煙滅了吧?他一消失,你的鬼兵可就只是一具尸體了?!?p> “不可能!”謝越臣狠狠道。
謝北舜卻覆手而立,壓低了聲音,上半身俯下身子:“越清影,蘇妲己?!?p> 果然,他話音一落,謝越臣便渾身戰(zhàn)栗起來:“你把清影怎么樣了?”
謝北舜卻并不回答他,反而嘲諷地看著他:“怎么?心疼你的女兒了?你不是自稱是我父親嗎?怎么不見你心疼過我?莫非,我是你的假兒子?”
話說到這里,謝越臣周身徹底籠上一層戾氣:“你都知道些什么?”
謝北舜嘆氣,抬手捏了捏眉心,怎么今日這么多人都在問他知道些什么?不過,的確是該知道的,他都知道了。
他悠悠道:“你真正的兒子,是楚幽冥,我說得對不對?”
這話一出,不僅謝越臣,便是謝寧一和鐘離慕也露出驚訝的表情。謝寧一定定地看著他,仿佛要把他徹底看透。
感受到來自她的目光,謝北舜沉沉地閉了閉雙眼,卻并沒有回頭看她。
他繼續(xù)冷笑:“當年,你偷走陸采桑的兒子,那時候你以為陸采桑的孩子是謝疆宇的,所以你要她承受失子之痛,可是這樣的報復怎么能填滿你那顆發(fā)黑的心?于是你打算培養(yǎng)謝北舜,把他當成一個武器來培養(yǎng),折磨。你要讓他變得無比強大,強大到顛覆北越江山,幫你奪取北越皇位,而后讓他親手殺了謝疆宇……因為你以為謝疆宇是他生父?!?p> “可是,你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你的棋子謝北舜竟是一個傻子,他天生就有智力缺陷,如此一個傻子如何能助你復仇?但他喜歡玩蟲子,他對蠱毒極有天賦,于是你把他丟給了蠱王照看??赡愕挠媱澯植荒鼙淮蚱疲谑悄闱羧f選選中了一個有些天賦異稟根骨絕佳的嬰兒,殺了他全家人把他奪了過來?!?p> “你給他取名叫謝北舜,至于那個傻子,叫楚幽冥。是不是?”
謝寧一驚詫不已,如此說來,謝北舜并不是陸采桑的兒子,真正的謝北舜應該是楚幽冥。就因為楚幽冥是個傻子,所以無辜的謝北舜從小遭遇滅門之災,竟然還認賊作父,為他流血賣命這么多年而不自知。
她想起曾經中了鬼祖幻術而誤入謝北舜的夢境,懸崖上那個單薄瘦弱的身影,冷風中那一抹清亮堅毅的目光,竹屋里他處理傷疤時的熟練和淡然。那時他還不過是個孩子,卻已經承受了大人都未必能夠承受的痛苦磨難。
她心頭一揪,鼻尖泛酸竟是忍不住想哭。
卻聽謝北舜繼續(xù)道:“所以,那次逼宮你不讓我動手,而是讓楚幽冥動手去殺謝疆宇,可是在聽見墨玉兒說謝北舜是你的孩子以后,你無法承受自己多年的怨恨竟然是子虛烏有。所以你不再強求楚幽冥去殺謝疆宇,而是獨自離開,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了我?!?p> 謝越臣握緊了輪椅的把手,冷聲道:“你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我分明沒有跟任何人透露,當年參與此事的人也沒有一個活下來。”
謝北舜依舊長身玉立,目光陰冷:“你的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可是疏漏就在鬼祖身上。鬼祖歷來只聽從無垠門門主的命令,而我身為無垠門下一任門主卻并不被鬼祖待見,相反的,楚幽冥卻獨得鬼祖青睞。那次我扮成楚幽冥的樣子去闖人間煉獄,你猜鬼祖叫我什么?”
說這話時,他半俯下身子靠近了謝越臣一些,目光透著森森寒意,一字一句:“少、主!你說,我怎么會不懷疑?明明少主是我,鬼祖卻只對楚幽冥下跪?!?p> 他笑了,笑得嘲諷,直起身子他又道:“你說你該怪自己癡情呢還是自私呢?盡管你覺得楚幽冥是陸采桑和謝疆宇生的孩子,可若是繼承門主之位你始終存了私心,你寧愿把位置傳給一個你愛的女人與他人所生的孩子,也不愿意傳給一個你用刀劍搶來的野、孩、子……”
他說到“野孩子”這三個字的日后是咬著牙說的,似乎要把這三個字咬得碎成了渣滓。
謝寧一在一旁聽著,卻分明聽出了他的悲慟和凄涼,她手下竟是禁不住緊緊攥住衣襟,抑制不住地顫抖。她無法欺騙自己,她心疼他,心疼得眼中泛出淚光而不自知。
謝北舜突然一笑,笑得慘然。謝越臣果真是自私得可以呢,二十多年,便是養(yǎng)一條狗也該有感情了,可他竟是對自己從未有半分惻隱之心,只有無止境地利用。
曾經無論謝越臣如何嚴厲,如何管教他,在他心里,謝越臣始終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
真相被戳破的那一刻,他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他信任的、仰慕的、尊敬的師父,竟然從頭到尾不把他當人看。
多可悲。
他謝北舜才是這天地間最孤獨的人,他的身份、他的名字包括他所愛的人,從來沒有一個屬于他,就好像是上天同他開了一個玩笑,給過之后又無情拿走,他一無所有。
“那又如何?”謝越臣冷聲道:“即便沒有了鬼兵,京城的兵權也已經到了我的手上,我還是無垠門的門主?!?p> 謝北舜斂了神色,絲毫不見畏懼,反而從容道:“是嗎?那你的探子一定都是吃干飯的,他們難道就沒有告訴你,無垠門已經易主了?”
謝北舜不動聲色地把玩著手上的扳指:“你一定也不知道,駐扎玄陰城的十萬大軍早已經潛回京城了吧?”
看著謝越臣越發(fā)鐵青的臉,謝北舜繼續(xù)道:“忘了告訴你,這會兒,你駐守在皇宮的的軍隊可能已經中了蠱毒,睡著了。”
“不可能!”謝越臣暴怒地大吼出來,方才的淡定沉穩(wěn)全都不見了蹤影:“冥兒不會背叛我!他是個傻子,他只聽我的!”
“可若他不是傻子呢?”謝北舜兀自指出一個令眾人驚詫不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