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fēng)中瑟瑟，地上枯葉一層又一層，躲在薄薄的雪被之下。司空綪雪白色的厚底繡鞋踩上，嗤啦啦一片細(xì)碎的枯葉脆裂聲。
這幾個月來，唐老同她說了好多的話，像是把一輩子的都要說完了。許多年前，霄齊山上他嬌妻幼女，盡享天倫；如今將經(jīng)年往事一一訴來，竟化為滿眼氤氳霧氣，瞧之不盡憂傷。再者鬼仙，原也是美人在側(cè)。他的夫人精通易容，近二十年武林她認(rèn)第二便沒人敢稱第一，只是脾氣辣得很。鬼仙逞一時之氣，惹惱夫人負(fù)氣出走。鬼仙賭氣不追，等再想追時，一切都晚了。唐老說，人生哪，往往便是這樣，緣來緣散，從來都是隨意。
原來，看似方外的鬼仙和唐老竟是原有如此多的牽掛。司空綪雪時常覺得，與其說唐老是給她說故事，不若說他其實是在以一個長者的身份借著故事跟她分析人生，教導(dǎo)她人生路上的道理。雖然年紀(jì)小小聽得不是全懂，卻也知任性會傷親密之人，倘若如鬼仙夫人那般，豈不是此生無緣再見；唐老夸口自己是前些年武林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惶柸宋?，司空綪雪雖信他武功超群，卻不信他嘴上的名號，只當(dāng)他要教育她名利是非皆是過眼煙云這一道理所編出來的謊話。試想，若真如他所說，那這些年他能安生地頤養(yǎng)在這錦園？怕是早被武林上那些尋仇的慕名的翻了好幾個來回了。
冷風(fēng)吹動衣領(lǐng)上厚密的白色風(fēng)毛，掃在下巴上微微地癢。近來諸事灌進(jìn)她的小腦袋，她不再如從前那般懵懂無邪。旺盛的好奇心促使她越來越想一層一層扒開蕪茗的外衣，好好看看內(nèi)里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墒撬譀]有足夠的勇氣親手去毀了這表面的平靜。
淺淺腳印一直斜斜插入林中深處。天空中輕輕旋舞的雪花圣潔過世間萬物。她想起廿中三對她名字的解讀，那她便是燦爛的雪。
挑了一處不高但粗壯的枝丫，她屈膝扭身發(fā)力，輕巧飛身落座。透過光禿暗色的枝條望向遠(yuǎn)處，大片的水域在風(fēng)中蕩起細(xì)波，層層推向遠(yuǎn)方。整個蕪茗披上白色的外衣，如同她身上這件似的，現(xiàn)出婉約沉靜的美來。她橫琴于膝上，玉指纖纖，樂音從指間流淌出來，似有形的輕紗，悄悄乘風(fēng)繞過百樹千枝。
風(fēng)中琴弦微硬，指頭有些痛，琴音卻更顯空靈。沒有愁滋味的紅顏劫卸下重重悲傷，跳躍在林間，如狂似魔，潤著每一處角落。
身后響起枯葉脆斷的嗤啦聲。來人一步一步走得緩慢。
琴音戛然而止，司空綪雪扭頭的一瞬差點從樹上跌落。來人英挺俊俏，憂傷戚然，不是前幾月錯認(rèn)她的富貴陌生人嗎？可是瞧著又哪里不像。哦，是了，那雙眸子里已無初見她時的奕奕神采，想必他已經(jīng)找到要找的人。冷風(fēng)乍起，將脖頸處的風(fēng)毛掃在她的下頜上，癢癢的。不知怎的，她隱隱覺得她忽略了什么，腦海之中，總有那么一絲抓不到的不妥，游絲浮動。
他披一件暗金團(tuán)云的披風(fēng)，內(nèi)著淡色長袍，腰間考究玉帶上系著麒麟祥瑞的白玉佩。他，在從天而降的雪花輕舞中，緩緩走來，那雙美目里，似是帶著化不開的情，悟不透的疑。
他挺拔而立停在樹下，望著司空綪雪，開口道：“姑娘可是經(jīng)常在莊內(nèi)撫琴？”
司空綪雪謹(jǐn)慎地望著他，答道：“是。有時會同姑姑和上一曲?！?p> 男子淺淺一笑，他眼神里一副了然的失落和疑惑，道：“那我時常聽見的，必是姑娘的琴聲。你姑姑，她的琴藝，造詣了得?！?p> “好啊，你取笑我?！彼究站P雪聽出話外之音，撅著嘴一臉的不高興。
男子向旁邊踱了兩步，拱手道：“豈敢。姑娘冰雪聰明，自然不會誤會在下。不知姑娘可否愿意為在下再彈奏一曲。”說著飛身坐在另一棵樹上，披風(fēng)掀起一片碎雪簌簌而下。
司空綪雪聽他如此夸獎，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連忙道：“你想聽什么？”
“初雪佳人，鳳求凰可好？”男子的雙眼迷蒙望向遠(yuǎn)方，輕輕央道。
司空綪雪見他同那日大相徑庭，低落得很，一副思念佳人卻不得回應(yīng)的樣子。心中一嘆，凄凄婉婉絲縷繞來，竟化入琴音，聞之終有采薇五分之力。
那男子單腿屈膝，輕輕地隨著琴音吟詞。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此時，司空綪雪才切身體會她緣何同采薇相比，總像是依樣畫瓢，全無精髓。原來心之所動，心之所傷，或是心之所悅，均是琴魂一般，入自己的心，亦入旁人的心。她于男女之情上尚不通透，今日只是見那男子一副落魄愁容，便勞心傷神，倘若他日她亦是求而不得，又不知再彈起來是如何境地。
余光里，男子眼神凄憂，迷蒙眺望浩渺湖水。陡然間，他眸中神采異動，終于有了聚焦，欣喜瞬間爬上他俊俏的面龐。司空綪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艱難地在一片白茫茫中發(fā)現(xiàn)水岸旁青絲墨染一襲白裙緲緲起舞的女子。繾綣琴音中，女子曼妙舞姿盡展，剛?cè)岵?jì)，有小家碧玉的矜持，有江湖俠女的灑脫，哀婉的鳳求凰，和著她舞于天地的曠達(dá)，呈現(xiàn)一番動魄的傷情。
豁然開朗。司空綪雪頭腦中那隱藏的朦朧身影不再只是看不清道不明的夢境中人，而是初雪水畔活生生的清純麗人?；腥淮笪?。先前那一點模糊的不妥正是救過她一命輕紗覆面的陌生女子。
手下一滯，琴聲乍止。男子早已飛身下地，向岸邊掠去。
司空綪雪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腦中一片通透。怪不得，他初見她時非說她救了他；怪不得，他問她是否常在莊內(nèi)撫琴。想來他曾也見過那女子伴琴起舞，是而方才見到她才有那種了然，轉(zhuǎn)而又是疑惑。原來他的確認(rèn)錯了人，可是他怕是也會猜度她和他中意的那位女子為什么如此相像吧。其實莫說是他，她也很疑惑。世上當(dāng)真有這么像的人嗎？
司空綪雪心中好奇，想隨著去一探究竟；可才子佳人會面，她打擾豈不壞了氛圍。罷了，下次見到再問個明白好了。她嘆了口氣，她又忘記問人家姓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