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的村莊寂寥無人,青石鋪成的小路蜿蜒地向前方蔓延,石路的盡頭是一間僻靜的院落,院中蓋著木制的小屋。
屋內(nèi)燭火輕輕的跳動,曲憶蜷縮著身子蹲在角落,蒼白的臉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淚痕,在火光的映照下,脆弱的仿佛一碰即碎。
有濃濃的飯香飄來,彌漫了整個屋子。
“我給你做了米粥?!?p> 走進來的離一襲白衣有些臟亂,清俊的臉上掛著黑色的爐灰,他端著碗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遞到她面前緩緩蹲下了身子。
“這一次,你可不許再打翻了!”
米粥熱氣騰騰......
可是她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怕燙嗎?”
他拿起湯勺輕輕吹了吹,然后送到她嘴邊:“不燙了,你嘗嘗?!?p> 她仍未張口。
靜靜地望著她,過了半晌,他才放下手中的米粥道:“這世間之人,或早或晚終將分離,無法相守之人數(shù)之不盡?!?p> “......”
“我的母親,在眼睜睜看著父親死去的剎那心死如灰,她說,碧落黃泉我只愿與你攜手,然后她摘下發(fā)間銀簪,毫不猶豫地刺進咽喉......”
自此,他的世界遍地哀嚎血流成河!
“如果可以......”他伸手,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她的眼眸有些微動。
“我知道失去至親的那種痛,曲家堡的大火,你父母的死,真的......”
“......”
“不是我?!?p> 三個字,她的眼里就忽然有淚涌上來。
他說不是他,那些根深蒂固在腦海里的怨恨,其實在再次遇見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變了......
夜空里閃爍的繁星漸黯,半遮半掩的彎月也隱沒進云中將要落下。
他抬頭看了一眼窗外,忽然揚起了笑容:“我?guī)闳タ慈粘?,好不好??p> 說完,還未等她點頭,他就徑自牽起她的手快步走出了屋子。
******
外面空氣微涼,深秋的山林早已綠意全無,僅剩下枯枝殘葉在朦朧的破曉中顯盡蕭瑟。
曲憶跟著他的腳步朝向荒山的最頂端走著,迎向山風,揚起塵土,只有腳步的聲音有種遠離紅塵的寧靜。
踏上山頂?shù)哪强?,東方的天際已經(jīng)霞光盡染,黛色的山巒鑲了層金色的光邊,有耀眼的光芒慢慢迸發(fā),將黑夜最后一絲殘余帶走。
“日出了?!?p> 輕輕吸進一口氣,她轉(zhuǎn)過頭望向他的臉,光芒暖暖地彌漫在他的側(cè)顏上,一雙眸子在映照中格外好看......
他轉(zhuǎn)眼望向她,她卻避開了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望見山下的小村莊,她有些怔愣,那空無一人的村莊,空得讓她恍惚覺得,這世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那里為什么一個人也沒有?”
“這村里的人......死絕了?!?p> 一句話,讓她的心頓時顫抖了一下,她抬起眼望向他,只見他揚起嘴角,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騙你的!”
沒有言語,她緊緊地望著他,真的不知道他口中所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可以相信你嗎?”
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唇間仍有些許顫抖,她真的可以相信他嗎?相信她的父親不是被他所殺,相信曲家堡的大火與他全然無關(guān)?
她......真的可以嗎?
“嗯?!?p> 他靜靜吐出一個字,眼神清明如同破曉的第一縷陽光。
她默了許久,久到朝霞漫天將所有的一切披上晨曦,才揚起嘴角,露出一抹許久未見的微笑。
“好......”
這一生,她有太多的仇怨,太多的顧慮,她真的想允許自己相信一次,信一次,滯留在她心底,任她如何努力都揮之不去的人......
******
之后的兩個月,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平凡日子,砍柴打獵,炊煙裊裊,他每日陪她坐等日出,靜看日落,那段時光的每一分一秒,都值得她倍加珍惜。
躺在山坡上,他凝視著頭頂上數(shù)不盡的耀眼繁星。
她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他清俊的側(cè)臉上,恍然間想起初遇那日,她為他包扎好傷口,趴在他身邊的時候,火光灼灼地照著他的側(cè)臉,暖暖的感覺一直烤進心里。
揚起嘴角,她望向閃爍的繁星淺聲呢喃:“這樣的日子真好......”
美好到虛幻,虛幻的像是一場不屬于自己的夢境。
“我們在這里,像不像一對平淡的夫妻?”
他的話,讓她的心莫名跳漏了一拍。
夜風輕起,帶著絲絲微寒。
初冬里的桃花雖已敗落,可是空氣中卻滿是桃花糕的味道,甜膩膩的香......
******
清晨。
他獨自一人忙碌在廚房。
剛剛睡醒的曲憶睜開朦朧的雙眼,聽見廚房里的響動聞聲走了過去。
站在門外向里面望去,彼時的他正蹲在灶臺外不停地對著爐膛吹氣,猛地一下,火勢未見加大,倒是膛內(nèi)的黑灰伴著火星紛紛揚了出來。
“咳咳!”
他像個孩子一樣熏得眼淚直流,嗆咳不止。
她就忍不住笑了起來,轉(zhuǎn)過頭望向她,那張清俊的臉龐落得爐灰黑漆漆一片。
他站起身子,拂手輕咳了兩聲,之后揚起好看的嘴角慢慢向她走去,僅剩一步的時候,他突然伸出沾滿灰塵的手抹向她的臉,三道漆黑的指痕落在白皙的肌膚上,嚇得她慌忙向后退了幾步。
“你......”
他笑得前仰后翻,嬉耍的邁出兩步,見她躲開,又繼續(xù)走去。
這時,天空中忽然飄起了片片雪花,潔白的,璀璨的。
她怔怔地望著,伸出手接住一片,晶瑩的雪花在掌心逐漸融化為純凈的雪水。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竟然來的這樣遲......”
握住手中的雪水,她走到院中那棵枯枝的桃樹下,傾斜著張開了手掌,手中的雪水順著她的掌心緩緩滑下,閃耀了它最后的光澤之后慢慢滲進土壤。
轉(zhuǎn)過頭,她揚起嘴角望向他微微一笑:“待初春的桃花開了,再為我做一盤桃花糕吧?!?p> 已經(jīng)近八年沒吃過那甜膩膩的糕點了,她還記得,重逢那日她將一盤桃花糕打翻在地,他看著地面上臟了的糕點神情落寞至極......
寒風襲來,將地上雪花順勢卷起,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怕她受涼,他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握住她的手,呵了一口氣,上下搓著替她取暖。
“我現(xiàn)在同你一樣了?!?p> 他抬起眉眼,并沒有理解她所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只見她舉起雙手,在他面前反復晃了一晃,之后說道:“一樣......這么黑了!”
他驀地沉下臉去,一把拉過她的手,之后徑自將她拉進屋子,重重地關(guān)上木門,又生起了火爐,抱來了床榻上的棉被蓋在她身上。
“現(xiàn)在呢?有沒有暖和一點?”
她微微揚起嘴角,輕輕點了點頭:“離......”
他抬起眼簾望向她。
“我好久沒聽你撫琴了?!?p> 縈舞閣時他為她伴曲,旋轉(zhuǎn)舞步時她將目光落向白紗幕簾,依稀中能看到一席白衣靜然撫琴,一曲空靈婉轉(zhuǎn),仿佛為天地同奏......
******
琴聲潺潺,在雪夜中回響。
曲憶倚著墻壁靜靜地睡著。
屋外白雪皚皚,銀裝素裹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吞沒。
一根離弦之箭射中木門,打破了原有的曲調(diào),他按息琴弦,目光自焦尾琴轉(zhuǎn)向熟睡的女子。
這樣的生活......結(jié)束了!
橫抱起她放在床榻之上,他撥開她額前的碎發(fā),喚了一聲:“曲憶?!?p> 她睜開松懈的眼睛,朦朧中那聲輕喚不知為何異常憂傷。
“怎么了?”
“躺在這里,不管外面發(fā)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去?!?p> 一句話讓她的心莫名一陣慌亂。
“為什么......”
話音未落,她發(fā)緊的喉嚨就再也吐不出一絲聲響。
嗖的一聲!又一根離弦之箭刺中木門!
她的瞳孔瞬間張大,想喚出他的名字卻也徒勞,眼淚霎時間涌了出來,隔著朦朧的淚眼,她只見一襲白衣消失在視線......
******
純凈的白雪迎面飄來。
離走到桃樹下,順手折了一根枯枝,睫毛一垂,他用余光掃了一眼庭院外的近百名黑衣人,只見凌汛自他們身后走出,面容被烈火焚燒,猙獰盡毀。
他伸手直指向離,眸間布滿血絲兇狠駭然:“交出曲憶,我饒你不死!”
輕揚嘴角,他一揮手,手中枯枝便直穿弓箭手喉嚨!
凌汛額頭青筋暴起,舉手對著他憤怒狂吼:“我要她死!我要她為沐慈陪葬——”
數(shù)支羽箭齊齊發(fā)射,他騰空而起飛身攔截,硬是沒讓木門插入一根羽箭!
唰——
刀刃離鞘破空而響,以雷霆之勢向他沖去,電光火石間,他奪下一人手中長刀裂空相迎!
白雪揚起,鮮血飛灑,落在地面猶如紅梅綻放......
黑衣殺手接連倒下,又不斷涌來......
寒風刺骨,揚起他浴血的衣裳咧咧作響......
屋內(nèi)的蠟燭已經(jīng)燃盡,獨?;鹈缫蕾囍诨南炗途髲娙紵?,無奈堅持無用,失去支持生命的力量,它再如何跳動,最終還是熄滅下去。
曲憶的眼淚順著眼角淚痣不斷滑落,她想要告訴他,告訴他就這樣停止,凌汛要她為沐慈陪葬,她陪葬就是,她不要他擋在她身前替她承受一切刀光血雨!
可是......
她做不到,連哭也沒有聲音,她只能靜靜地聽,聽那屋外刀劍相擊,然后落淚,滲入木枕,濕了大片。
******
時間靜靜流逝,汩汩鮮血將地面上的白雪染的猩紅,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氣味!
漆黑的夜空被撕裂一道口子,光透進來,照在離清俊而蒼白的臉上,他伸手抹去嘴角的血絲,抬起眼,目光凌厲地直盯向凌汛。
刀間滴血,他滿身傷口,身旁的近百名殺手盡數(shù)倒下!
最后了......
凌汛瞇眼,憤怒的血液在胸膛流走,他猛然拔出腰間長劍向他疾速沖去——
劍光泛寒,殺機重重,他用刀身抵擋卻瞬間斷裂,握住鋒刃,巨大的沖擊將體力不支的他逼得連連后退,劍鋒割開掌心,鮮血如注地順著指縫淌出!
凌汛仰天狂吼,震破云霄:“我要她死!任何阻止我的人都該死——”
那傾盡他此生功力的一劍漸漸深入離的身體,只差一點,就將刺穿他的心臟,只差一點......
******
屋內(nèi)。
曲憶的指尖微微動了動,隨著時間的流逝封鎖的穴位已經(jīng)被漸漸解開。
她拖著僵硬的身子奮力挪向床下,嘭地一聲悶響,重重摔在地面,她顧不上身子的疼痛向屋門拼命前行。
推開木門的瞬間,寒風夾雜著血腥的氣息迎面吹來!
遍地的尸體......血流成河......
枯枝殘木在冬日的風中佇立,伴隨著雪花顯盡蕭瑟,身著白衣的男子在飄雪中似有些艱難地走來......
潔白的雪花,流淌的鮮血,紅白相間,宛如最美麗的風景畫。
有雪飄落在頸間,冰冰涼涼的,帶著一絲輕喚:“曲憶......”
她的眸子一顫,未等抬頭,就感覺他輕輕將自己擁住。
突然間哽咽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其實她真的很想讓他告訴自己,這雪地里的每一具尸體都不是因她而死,可是,她說不出......
“就這樣......讓我好好抱著你......”
他把頭埋進她的發(fā)間,眷戀地擁著她,很久,很久,久到思維都將停止,也沒有舍得將她松開。
銀白不斷飄落,落在地面堆積了厚厚一層,他走過的地方還印著一枚枚腳印,那深陷的足印邊,片片血跡似紅梅一般在雪中綻放。
“你......還好嗎?”
他沒有言語,依靠著她一動也不動,安靜的仿佛不復存在。
“離......”
不回答。
她的心猛地收緊,強烈的不安籠罩了全部思緒。
那日午后,他也是喚著她,虛弱地靠在她身上,腹部的刀傷染紅了如雪的白衣,然后他輕輕揚起嘴角,在她身后無聲地倒了下去。
曲憶的手逐漸收緊,大力的甚至暴出了手背的青筋,那樣的疼痛他都沒有半分反應,她的眸底有種恐懼慢慢擴散。
“回答我......好不好?”
“我在......”
那樣微弱的聲音。
她咬住嘴唇,淚止不住地下落,緩緩松開手,失去依靠的力量,他頓時支撐不住整個身體的重量向后面傾斜倒去......
曲憶的心驟然滑過一陣尖銳的疼痛!
倒在雪地上的男子一襲血衣艷麗奪目,更刺目的是他嘴角那淋漓的鮮血,襯著慘白的面容,死亡一般的情景。
“曲憶......”
他依舊上揚著嘴角,微弱地喚她。
曲憶拖著僵硬的身體緩緩蹲下來,顫抖著伸出手撫上他的臉龐,他逐漸模糊的眼睛忽然滑落一滴淚,正好滴落在她的指尖,火一般滾燙!
“曲憶......”
他盡力凝望著她,聲音微弱的輕不可聞。
曲憶死死地咬住嘴唇,直到咬破下唇,滿嘴鮮血,也沒有感到半分痛楚!
即若是死,他也要念著她的名字死去嗎?
他的眼睛逐漸黯淡,神智逐漸不清,只有口中依舊不斷念著兩個字:“曲憶......”
雪花晶瑩而璀璨,如羽毛那般輕柔飄落,飄落在他的發(fā)上,臉龐上,鮮血淋漓的白衣上......
曲憶望著面前漸漸死去的男子,心,仿佛被抽空一般。
這個人,白衣勝雪,淺笑溫潤,會在她最無助的時刻出現(xiàn),她的世界天崩地陷,唯有他會握緊她的手,給她最簡單的生活,讓她輕度時光,安之若素。
有滴淚落在他的唇邊,曲憶痛苦地閉緊雙眼,滿是鮮血的唇瓣輕啟,嗓音是從未有過的沙?。骸安灰?.....好不好?”
不要留她在這個清清冷冷的世界,一個人......
寂寂無聲。
是崩潰......
是絕望......
是空洞......
刺骨的寒冷......
一地的雪白......
猩紅的鮮血......
死亡的氣息......
然而,她只是木然地躺到雪地里,握住他冰冷的手,眼眶干干的,不再有一滴眼淚。
她感覺不到悲痛,只覺得自己的心,跟著另一顆心臟同時停止......
晚了......
她甚至忘了告訴他,剛剛做了一個很美的夢......
夢醒了,就可以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