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才立住了腳，出神地聽著。忽地琴聲驟止，尾音劃破月夜，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小郎君，何不移駕過來一敘？”他抬頭看去，楊月兒正盈盈地站起，窈窕的身影臨著水，平添了些仙氣，朦朧的月光打在她臉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清楚。
奇才不由自主抬步向前，可是眼看不過是隔了小小的一方水，竟怎么也走不過去。正驚詫著，小云幾步便跨了過來，笑道：“你還真是笨！”扯著他左三右四后二前五走了幾步，眼前竟現(xiàn)出一座窄窄的木橋。
奇才步上水榭，楊月兒略略行了一禮，臉上無任何不自然的神色，好似不是她將他誑到這兒，也不是她剛剛還發(fā)出如此凄惻之音。
“這偌大個莊子，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她嘆了口氣。
奇才道：“你與夫君團(tuán)聚，不知有多少話可說，還要誰來陪呢？”
她臉色暗了一暗，聲音也低了下去，“他的心里裝滿雄心壯志，腦袋里全是陰謀詭計(jì)，哪兒會有我的位置？哪兒會有時間陪我？”
奇才暗暗冷笑，沒再說話。這兩口子半斤八兩，她的詭計(jì)也未必少。
一只手忽地?fù)嵘狭怂哪?，帶著一點(diǎn)體溫一絲香氣，就那么輕輕柔柔地?fù)徇^來。奇才偏頭躲過，楊月兒的手一下子頓住，然后輕輕放下。她輕笑道：“奇才，你真是可愛?！?p> 她又嘆了口氣，“我弟弟也像你這般大，想必也如你一般高了。”
她弟弟關(guān)自己什么事？奇才不吭聲，只低頭看著腳下的水，楊月兒的身影映在浮動的湖水中，彎彎曲曲地變了形狀。
她自顧自地說道：“他離開時只有六歲，一晃十幾年過去了，也不知他過得怎么樣？”她的聲音忽地有些發(fā)顫，“我常常夢到他，可每次他的臉都不一樣，白天我見到哪個孩子，夜里他就變成了那個樣子，這幾次夢里的他，竟全是你的樣子?！?p> 她抬手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淚，哽咽道：“說起來，我早已忘了他的模樣，再見也是認(rèn)不出了?！?p> 她的話語里有深切的悲痛，讓人無法漠視，奇才站在那兒一時有些無語，想了想問道：“你弟弟，你們怎么會分開的呢？”
她忽地破涕為笑，眼睛里還帶著淚花，說道：“奇才，你終于肯好好地和我說話了呢！”
奇才不知該如何接話，好在她并沒有要他開口的意思，只自顧自說道：“若你不嫌煩，我講自己的故事給你聽吧！這些事過去好久了，再不說都要忘記了。今天正想找個人聊聊，你想知道什么，我絕不隱瞞，算是你陪我說話的報(bào)答?！?p> 奇才心中悲嘆一聲：她這是拿準(zhǔn)了他不能活著出去了！
算了，反自己閑極無聊，時間一大把，聽就聽吧！聽了也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如此想著，他已說出了口：“你講吧，我也想死個明白！”她的笑容僵了一僵，說道：“好不容易找個人陪，我怎么舍得讓你死呢？”輕扯著他的袖子坐了下來。
楊月兒說道：“你只道我是那骯臟地方出來的，怎知我本來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兒，大戶人家的小姐，自小錦衣玉食，受父母寵愛。我爹爹本是朝廷地方大員，娘親是大家閨秀，一家人和和美美快快活活，那時真好??！記得那時娘常教我唱歌：‘月亮坐在山頂，金牛掉進(jìn)深井，那梧桐的葉子啊，飄呀飄呀，一百年，兩百年，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上轉(zhuǎn)下轉(zhuǎn)，青蛙跳，明珠照，一頭扎進(jìn)水里面，水里有個天呀，水里有個天?！彼p聲哼唱，臉上閃著光輝，純潔得如孩童一般，奇才看著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深山中的王家莊。
她又說道：“還記得娘親坐在院子里，弟弟在娘的懷里，我伏在娘的膝上，她就哼著這首歌，慢慢地我們都睡著了。那年我才十一歲，什么也不懂，每日只是渾渾噩噩地度日，弟弟小我六歲，還識不得幾個字。我常常帶著小云，哦，小云是從小伺候我的丫頭，只小我兩歲，我們就如同姐妹一般，我常帶著她偷跑出去玩。家里后門出去有一座小山，平時少有人去，很是僻靜，那兒雖然不大，卻是真正的樂園，我們常在那兒采野花、捉蜻蜓，玩得自由自在。我只以為日子會一直這么快活地過去......”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臉上孩童似的歡喜已然不見。
楊月兒道：“那天，我和小云又跑上了山，正玩得高興，卻見一棵大樹下站著個人，那人可真高啊，腦袋幾乎頂著樹枝，他的臉一半遮在樹陰里，眼睛亮閃閃的看著我。我們嚇了一大跳，也顧不上玩兒了，掉頭就跑，一口氣跑回家里，心口還在怦怦亂跳?；貋砗笪倚睦锟偛话矊帲矍袄鲜腔沃莾芍谎劬?，那眼睛發(fā)著光，一閃一閃的。我早也想，晚也想，竟一時也忘不掉。他是什么人呢？他從哪里來？他還會在那兒嗎？我一時不敢再去，心里忐忑地過了兩天，到了第三天，我可實(shí)在忍不住了。就壯著膽子又跑到了山上，可是那兒一個人也沒有，樹下空蕩蕩的，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竟有些失望?！?p> “又過了半個月光景，我和小云拿著一只蝴蝶紙鳶，跑到山上去放風(fēng)箏。那天玩得真開心，可是紙鳶忽然掛在一棵樹上，怎么也扯不下來，我們站在樹下，伸著脖子向上看，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這時旁邊伸出來一只手，一把便將紙鳶摘了下來。我一抬頭，正見到那雙亮閃閃的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個紙鳶，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來，連氣都喘不勻了。那人忽地開口道：‘左邊的翅膀斷了，得收拾一下?！f著蹲在地上，徑自鼓搗起來。這次我沒有跑，就站在旁邊看著，他個子比常大叔還要高，樣子比汪大哥還要好看，這兩人都是爹的侍衛(wèi)，總是拿著刀站在爹爹身后。他在樹上折了根樹枝，撥出劍來，從中間細(xì)細(xì)地剖開，抽出斷了的那根換上去，用線一點(diǎn)點(diǎn)纏住，他的手指很長，骨節(jié)泛著白，看起來很有力。我正走神，他已將紙鳶遞給我，說道：‘好了！’他的聲音有點(diǎn)低沉，很好聽。我接過紙鳶，不敢抬頭看他，急匆匆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