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xiàng)罹陂T外聽她們說話,知道是兩名女俾,待聽她們說楊天羽發(fā)了脾氣,張全生又受了刑法被押在牢中,心中急切,便推開了房門。他見兩名婢女嚇了一跳,忙道:“兩位姊姊別怕,是我?!?p> 兩名婢女乍見楊君,怯意登時(shí)去了三分,驚道:“少主,你……你回來了?”
楊君關(guān)了房門,問道:“兩位姊姊適才說爹爹他發(fā)了脾氣,張叔又受了刑法,這是何故?”
兩名婢女熟知楊君生性善良,也就不再害怕,一名女俾說道:“前些日子少主不知何故離家出走,教主要張大使出島尋你,昨日張大使一人歸來,教主問起情由,說是他在洛陽已尋到你,但勸你不回,之后你們遇了敵人,張大使抵?jǐn)巢蛔?,便一人?fù)傷而歸。教主見他保護(hù)不周,舍主而逃,便命人處以刑罰,關(guān)押在牢中?!?p> 楊君聽他說來,想起張全生因己受罰,心中忐忑不安,暗道:“張叔之所以受這苦楚,全是因我楊君而起,我若不及時(shí)拜見爹爹,說不定他要如何定罪張叔?!闭f道:“如今我得以脫險(xiǎn)歸來,自會(huì)要爹爹放了張叔?!?p> 另一名女子道:“少主能無恙歸來,教主心中歡喜,自會(huì)放了張大使的?!?p> 楊君忙問道:“張叔還好罷?不知兩位姊姊這么晚了,還在藥房做甚?”
那婢女道:“托少主的福,張大使只受了些皮肉之苦。夫人慈悲,她見張大使身上傷痛難熬,因此要奴婢倆瞞著教主,來取藥給張大使服食。適才少主突然進(jìn)來,可把奴婢嚇壞了。”
楊君笑道:“那事不宜遲,你們趕緊給張叔送去罷?!?p> 兩名婢女答應(yīng)了,取了創(chuàng)傷藥躬身走了出去。楊君見兩人離去,忙將房門關(guān)上,去找“穿心散”解藥。他在藥房里尋了個(gè)遍,穿心散倒是見著了,偏偏不見解藥,尋思:“解藥不在藥房之中,會(huì)在何處?要是沒有解藥,神醫(yī)性子怪癖,又怎肯放了青妹?”正自愁眉,忽道:“是了,聽神醫(yī)說來,那‘穿心散’是爹爹的獨(dú)門之藥,既是獨(dú)門,又豈會(huì)放在藥房里?”想到此處,不由得大喜,道:“若我無故問爹爹要解藥,他或許不給。我被神醫(yī)放在那池水中,也已沾了穿心之毒,爹爹豈會(huì)任我受苦?只要他將解藥給我,我便拿去給神醫(yī),既解了神醫(yī)十多年的痛苦,又救了青妹,實(shí)是再好不過了?!闭f著走出藥房,想到此時(shí)楊天羽已就寢,不便打擾,便先回房去睡了。
次日清晨,楊君早早醒了過來,洗漱過后便去前房向楊天羽請(qǐng)安。朱門打開,大廳上方坐了個(gè)五十出頭的男子,見他兩鬢斑白,雖然身子高大,但看去面容憔悴,似是常年帶病,這人正是楊君身生父親楊天羽。下首有四人相陪,左右各坐了兩人,三男一女,其打扮均不同尋常人等,都是漆黑的服飾,各人衣服胸前均繪制不同圖案,這四人正是天毒教四大島主:魑離、魅影、魍魈、魎魄。
四人中,魅影與三人關(guān)系相處的也算融洽,然魍魈與魎魄卻是同坐一船,向來與魑離不和,只是兩人武功不及魑離,因此不敢與之為敵。
這時(shí)楊天羽召集四人會(huì)談,忽見楊君歸來,又驚又喜,四人忙起身道了聲:“少主?!?p> 楊君心中害怕楊天羽,唯唯諾諾道:“爹爹,孩……孩兒回來了?!?p> 楊天羽整日思子成疾,這時(shí)見他無恙歸來,心中自然歡喜,只是他平日待他嚴(yán)厲,也不將歡喜寫在臉上,道:“你還知道回來?你既要離家而去,還回來做什么?”
楊君低聲道:“你總是要我學(xué)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明知我不喜歡,卻來逼迫我。若是你不喜歡念書,孩兒卻硬要你來念,你當(dāng)怎樣?”
楊天羽一怒,右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怎么和我說的話?”這一怒之下,不由得一陣咳嗽。
楊君自知一時(shí)心急,說錯(cuò)了話,嚇的退了幾步,待見他咳嗽厲害,身子大不如前,忙上前相扶,道:“是孩兒的不是,要打要罵,憑爹爹便是?!?p> 魅影忙站起身來,躬身說道:“教主,少主吉人天相,既平安歸來,那便萬事大吉,你也不必動(dòng)怒?!?p> 楊天羽深吸了口氣,輕聲道:“你們先下去罷?!闭f話之時(shí),呼吸甚是沉重。魑、魅、魍、魈四人起身作揖,退出廳中。
楊天羽頓了頓,道:“君兒,為父平日待你嚴(yán)厲,要你習(xí)武,全是為了你好,你喜愛讀書固然是好,我也不來管你,但是,你行走江湖,怎能不會(huì)武功?”
楊君忙道:“爹,咱們僻處這東海之島,與世無爭(zhēng),又何必去行走江湖?若不是爹和媽媽逼著孩兒練武,孩兒又怎會(huì)舍你們而去?”
楊天羽道:“那你此番出島,可知曉武功的重要?”
楊君道:“你看孩兒,不懂得一點(diǎn)武功,不一樣完完整整地站在你眼前?我不去招惹別人,別人自不會(huì)與我為難了?!毙闹袇s道:“總算我楊君吉人天相,得能無恙?!?p> 楊天羽悶哼一聲,旋即嘆了口氣,說道:“也不知你這次如何僥幸歸來,君兒,你也長大了,怎還是不懂得周全為父的旨意?為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想我天毒教立教已有百年之久,怎能到了你這兒便毀了先祖的畢生心血?”
楊君道:“爹,張叔全心全意打理教務(wù),孩兒不才,日后要張叔來接替爹爹的位置,那是再好不過了?!?p> 楊天羽忽睜大雙眼,怒道:“胡鬧!我天毒教歷來一脈單傳,焉有外人接替之理?”說到這里,又引一陣咳嗽。
楊君見他發(fā)怒,雖憂他身子,但心中有話,不想隱藏,說道:“爹,孩兒自小便與張叔練書寫字,張叔為人善良,待人真誠,爹爹是拿張叔當(dāng)了外人???”
楊天羽深知楊君性子,雖是和藹善良,卻也是一根筋到底,什么事他若要堅(jiān)持的,那定是要堅(jiān)持下去的。此時(shí)見他言語中對(duì)本教教主之位頗有不屑,雖然惱怒,卻也不便發(fā)作,只當(dāng)他年小無知,胡口說來。當(dāng)下深吸了口氣,喟然道:“你先去陪你媽媽罷,她在后院?!?p> 楊君見他不再提教主一事,心中暗喜,正要走開,忽想起穿心解藥一事,忙道:“爹……爹爹,孩兒……孩兒還有一事相求?!?p> 楊天羽見他神情難堪,奇道:“你還有事求我,這倒奇了,說來聽聽?”
楊君道:“那日我在藥房研究藥草,見有‘穿心’一藥,暗想這名字取得霸道,可不知藥效如何,便服用了些。這些日子來,肚中老是疼痛,猶似刀絞……”
這幾句乃是他昨夜所想,他自知以父親脾氣,若將陰陽谷的事說了出來,楊天羽勢(shì)必要前去陰陽谷尋柳珺仇恨,到時(shí)不僅程青性命不保,柳珺亦不能解除痛苦。因此昨夜在房中便想了這理由,熟背幾遍,這時(shí)說來,竟似煞有其事。
這理由雖略顯荒唐,楊天羽聽了卻大吃一驚,忙奔過去摟住他肩膀,道:“你可是念書念糊涂了?這等毒藥你怎能胡亂服食?幸得這穿心散乃是慢性藥物,若是劇毒之品,你豈能活命?言語中大是責(zé)備、關(guān)切之意。說著便拉了楊君往他寢房奔去。
楊君見楊天羽如此心切,心中登覺難安,暗想不應(yīng)當(dāng)欺騙他,讓他無故為己擔(dān)驚受怕,但若不如此,又不免害了柳珺與程青。
楊天羽帶他來到寢房,在屏風(fēng)后那柜中取出個(gè)花白的小瓶,倒了一粒出來,道:“來,快些服下,你如何這般糊涂?這穿心散浸在皮膚之上便能生效,你膽敢服食?!?p> 楊君將那解藥吃進(jìn)肚中,笑道:“上古神農(nóng)氏不懼毒害,嘗遍百草,最終成為后世佳話。孩兒若不親身嘗試,又怎能得長見識(shí)?”他這一番說辭,倒讓楊天羽有所贊許,頓了頓,又道:“爹爹,這解藥再給孩兒一粒罷,免得日后又在疼痛?!?p> 楊天羽笑道:“這解藥一粒便能根治,多吃少吃,也無益處?!?p> 楊君道:“爹爹不知,那日我服了半瓶,只怕已浸入心俯,多給我一粒以防萬一,這解藥多一粒少一粒,也沒什么打緊吧?”
楊天羽見他執(zhí)意再要,便再給了一粒,道:“快要吃飯了,你先去陪你媽媽罷?!?p> 楊君接過解藥,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笑道:“謝謝爹,孩兒這就去陪媽媽說話?!闭f著轉(zhuǎn)身要走,忽想到張全生此刻正在牢中受苦,停了腳步,道:“爹,張叔對(duì)咱們一心一意,你也不要為難了他。”楊天羽道:“我自然知道?!睏罹懒寺曋x,便即出去。他得了解藥,心中大是寬心,徑往后院去了。
那后院中,開滿了山茶花,顏色鮮麗,身在其中,猶處仙境一般。這山茶花雖是云南花卉,但在這花鳥島上,每受海風(fēng)吹拂,艷陽普照,竟也開得異常爛漫。院中那亭閣里,一中年婦女正倚欄賞花,只見她頭戴金簪,面容姣好,一身華麗的衣飾,好一個(gè)雍容華貴,端莊優(yōu)雅的貴婦人!正是“海上有人家,倚欄正觀花”。
楊君來到后院,見了這許多爛漫的茶花,又有鳥鳴蟲叫,只覺神清氣爽,再舒適不過。他望向那貴婦人,喜道:“媽,你一個(gè)人在這兒不嫌寂寥么。”原來那貴婦正是楊君的娘親梅英。
梅英乍見楊君歸來,當(dāng)真喜出望外,忙奔了過來,一把摟住楊君雙手,雙眼含淚,柔聲道:“君兒,你好寬心啊,舍了爹媽,一去便是這許久?!边@短短幾句譴責(zé)之意,實(shí)已包含了無限的慈愛與關(guān)切。
楊君見了梅英這等神情,心中也自感激不已,不覺也跟著雙眼含淚,暗道:“爹媽待我這般好,我卻為了躲避練武而離家出走,惹得他們?yōu)槲覔?dān)驚受怕,實(shí)在是大大的不孝,楊君啊楊君,你念了十?dāng)?shù)年的書,難道連“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的道理也不懂得嗎?”心念及此,道:“媽媽,孩兒不孝,不該離家出走,此后孩兒再也不離開爹媽半步了?!?p> 梅英笑道:“君兒出島不久,長大了不少,為娘的實(shí)在歡喜,從此再也不離開爹媽,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闭f著牽了楊君的手,一起坐在亭中,道:“你自小便喜歡在這后院讀書,這幾日我時(shí)時(shí)刻刻都想著你,但又不能出島去尋你,因此每日便坐在這兒看著這些茶花,看著看著,君兒就會(huì)笑著在這兒念書給我聽?!闭f著不自禁輕笑起來。
楊君聽她說來,竟是如此思子成疾,登覺心中說不出的愧疚與欣喜,道:“媽媽,孩兒不在的這幾日,可苦了你了?!?p> 梅英笑道:“不苦,不苦,君兒在外面受風(fēng)吹日曬,那才是苦?!?p> 母子倆一月不見,這時(shí)得以重見,心中都是歡喜無限,坐在這亭中互訴別來之情。
過得盞茶時(shí)分,一名女俾站在院門口,躬身說道:“夫人,少主。教主要你們過去用齋?!泵酚⑿Φ溃骸笆橇?,這便過來?!闭f著站起身來,攜了楊君的手,道:“咱們吃飯去?!?p> 楊天羽見楊君歸來,自然便將張全生給放了出來。楊君用過齋飯,前去張全生房間探望,想起他為了自己受盡刑罰,心中好生不安。推開房門,只見張全生正將一張信箋困在一只白鴿腿上,道聲“去罷”,那白鴿即飛出窗外。楊君問道:“張叔,你還好罷?”
張全生見了楊君,身子微一顫抖,慌道:“少……少主,你來啦?!?p> 楊君見他言語有異,似是害怕,問道:“張叔身上可還好罷?都是因?yàn)槲?,才累得你如此?!?p> 張全生忙道:“托少主的福,身子不打緊?!?p> 楊君道:“不知張叔適才給誰寫的信?”
“沒……沒給誰?!睆埲犓麊柶穑е嵛岬溃骸皩傧隆瓕傧陆o老家的一位……一位朋友寫信,問他安好?!?p> 楊君不知他為何說話竟如此害怕,心想多半是受了爹爹的刑罰,因此存有畏懼之心,不禁心中感慨,自己實(shí)在是大大的贅物。當(dāng)下也不便再說什么,道:“原來如此,那張叔且先休息,我出去了?!闭f著走出房門,轉(zhuǎn)過幾個(gè)小徑,來到自己房中。算來已有一月有余沒練過字了,當(dāng)下提了筆,在紙上勾勒起來。
不覺已至傍晚時(shí)分,楊君同父母用了晚飯,聊得片刻,又即回到房中練寫書法。待到天色全黑,在床上翻來覆去終究毫無睡意,便即攜了酒壺,前往后院。
這時(shí)明月當(dāng)空,茶花從中蛐蛐鳴叫,楊君登覺心曠神怡,舉了酒杯喝一口,嘆道:“明月幾時(shí)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頓了頓,又道:“東坡先生作這首詞的時(shí)候只怕也是同我一樣,一個(gè)人喝酒賞月。只是他思念他的家人而作了這首千古絕唱,我念這詞,又是思念誰呢?”話語甫畢,程青的模樣便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輕笑一聲,又自飲了一杯。
他平生從未沾過滴酒,自那日在江西酒樓同于謙暢飲一番后,便覺這酒實(shí)是莫大良藥,喝醉之時(shí),既能解了心愁,又得以暢快酣睡,對(duì)那些失眠惆悵之人,實(shí)有莫大的幫助。他卻不知“舉杯消愁愁更愁”,連唐時(shí)號(hào)稱“酒仙”的李白尚且解不了心愁,他又如何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