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阮達順著官馬大道一路朝南,顧望著街上熙攘,落日及近西斜,黃昏時分到了郊外,并未見有岑府錦旗,也沒有貨運商隊,這個時候,出城口來往人流稀落,一眼便可看的全面。
迎面青蔥油綠,不似市井間,雖已十幾年沒有出來過,最動心還是這派自然景象,落日下盡灑金幕,自在翩飛的繡蝶,恍憶幼年,尋徑游走,這一刻忘了趙坤的吩咐,卻說冥冥含緣,幾彎回轉(zhuǎn)到了邱角,地勢也開始上坡,十幾年間雖說市井漸有變化,但郊外一切依稀如昨日,翠溪脈脈,引人催淚。
阮達直接上了山丘頂,想拜一拜父母那簡陋的陵墓,那陵墓后已灌木楊柳庇蔭,夏日里青蔥油綠,自有一番深靜意象,阮達心中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言說,撫了灰塵,深深跪下,眉眼苦無冗雜情愫可以宣泄,眉目上只三分寒霜,漸漸頭腦中憂思往復(fù),回憶十三年為奴生涯,滿腦子這些年讀的經(jīng)綸綱常,就這般跪了一夜,竟有一些了悟。
若不是晨曦露雨襲來,還不知要跪到何時,心中恐怕還有幾分當(dāng)年的念想,當(dāng)年年幼,悲痛之下心念為何不與父母同去,亦是跪了整夜,后來遇到琬兒才將這種悲絕想法作罷。
這會兒阮達起身避雨,無處可避,腦中蒼白,亂徑竟尋著記憶,回了曾經(jīng)的阮家農(nóng)院,推門又是一番記憶思潮,舊梁依舊,物是人非,灰塵若能閑置,便如此刻定格一般,一切都好似未曾變過,外頭淅淅瀝瀝,阮達心間也似下了心雨,于這房檐下心曲沸騰,襲心之痛。
天雨心雨兩相洗禮,外頭的雨可算停了,念曾經(jīng)父母模樣,心雨中格外清晰,難以消去,阮達心底一團燥火浸染全身,扶了一下炕榻,瞬時收了手,深知自己若就這么跑了,啞伯必然遭殃。
想起當(dāng)年的小小琬兒,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了吧,不知如今又是何等命運,與親人是否已經(jīng)團聚?自從在市集走散,在廟前徘徊數(shù)日后,遭了官家迫害,下獄成了奴役,時常覺得那日走散,實在是好,不然將如自己一般,無數(shù)燋燎勞苦相隨,她一個女孩,必然受不住,念此眼眸清澈深邃了幾分。
阮達深知趙坤心狠手辣,自己若逃,啞伯極有可能會致殘,自己本就骨瘦如柴,此刻渾身發(fā)熱,可能淋雨淋病了,若逃也無法盡全力,體力太不濟了,更何況阮達深深自知,這十來年無言無笑,好似入境,在這世間并無心討活,其實是這些年形成的心病,若想重拾人間煙火,又不知要多少年月,實在不易得。
發(fā)熱有些上了頭,滿心惦記著啞伯,算計起自己離開的時間,迷迷糊糊間,雙腿自覺回了岑府。
現(xiàn)在已是第二日午時,阮達踉踉蹌蹌入了岑府角門,守門的小廝看的傻了眼,趕緊闔上了門,怕阮達再跑了他們要遭殃,小廝都知道府里關(guān)著不少搶來的雜役,從沒見過跑了還自己回來的。
阮達頭腦有些不清,一路穿著角門,走了大半個岑府,也不知該先見啞伯,還是先見趙坤,不多時,許是不少小廝都看見了他,這些話也就傳到了趙坤的耳朵里,四面潛人去提人,將阮達帶到了膝下。
園子中不少仆婢私下指指點點,不過是沒見過逃了一宿的,還有自己回來的,若是為了逃命,腳步快些的,一宿時間能翻過幾個鄉(xiāng)村了,昨夜府上管家生了大氣,派出去尋他的爪牙還都沒回來,他自己竟會回來受死,歷來‘午時’,于這囚徒,并不是什么好時候。
奴仆私下議語喧天,說是幾分佩服,實際都想搶個熱鬧來看,瞧瞧有沒有破天荒的處置,趙坤在西花園下支了椅子,正在乘涼,讓阮達就跪在面前許步遠,旁側(cè)假山庭廊里窩著不少仆婢小廝在偷看,各個興致高昂,唯恐天下不亂,想看看這個為趙坤掃了十幾年庭院的小子,是什么下場。
趙坤乘涼乘的的愜意,不問也無答,見啞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跑過來,煩得很,叫人將啞伯趕回了藏書閣,鎖了起來,好歹算是沒牽連老人家。趙坤有些不耐煩了,心道頭一遭有敢回來的,側(cè)目瞟了一眼這個小東西,見阮達一臉氣虛樣子,臉上燒的通紅,被這日頭旱天氣一曬,竟是不得已的眩暈。
阮達只覺頭腦迷蒙,心中記得方才啞伯被趕出去,心中略略放心,管家不過殺雞儆猴,自己受了便是。此刻頭頂灼燙,不知是發(fā)熱的緣故,還是今日的日頭太毒了,頭頂實在是燙燦燦的,曬的人覺得五臟泛寒,體內(nèi)不知哪里來的寒勁,想必也有腸胃里風(fēng)寒的緣故,竟有些全身顫抖的意思。
旁人偷窺見阮達哆嗦,以為他必然是嚇得怕了,花園各個角落旮旯都積了不少人,小聲議論著,卻說趙坤在樹蔭下,又呷了一口茶,好似正在品味茶湯,阿達明白他在琢磨在眾目睽睽下如何立威,阿達自知自己心性清明,看了十三年,太了解趙坤,只是清明又如何,此刻看著他,無法暢快,一切也是罔及,便合上了雙眼,跪的更低,腹中寒涼,蜷縮模樣,只剩一副堅瘦的脊背,旁人無知,并不能明白。
趙坤難得今日沒有折騰人,許久沒發(fā)一言,午后驕陽似火,趙坤叫人收了椅子,不乘涼了,臨走瞧了一眼阮達,見他跪的伏地虔誠,就跪著吧,扶柳擼下幾片柳葉,照著阮達的脊背一揚,拂袖去了。
阮達聽著頭上的腳步聲,知道趙坤離去了,漸漸抬起眼目,看見面前灑落的幾片柳葉,目送趙坤的背影,心知這柳葉意在留下,是要罰跪的吧,不必言語解釋,倒是省心,沒有審問與皮鞭,只有柳葉與罰跪,趙坤今日抽了什么風(fēng),何來的風(fēng)度,阮達頭腦迷蒙,不知昨日岑府商隊,早已回來,實在沒猜出趙坤看好了他這個自己走回來的小子,有留用之意。
一日下來,府上對阮達這個復(fù)入虎穴之舉,傳的沸沸揚揚,這西花園往日還見得人,今日都不敢近前了。
阮達有些跪不住了,常人饑渴兩日也是受不住,何況阮達高燒不退,又經(jīng)暴曬,這會兒已經(jīng)無多神智,抬眼驕陽依舊似火,滿臉的干裂之感,遂迷迷蒙蒙踏著旱日,起身徑自趔趄游走起來,只想找口水,步伐比醉拳也直不了多少,想必也是實在無力,只能亂甩起步子,一脊背皮包骨像要散架子,唇上干裂已然滲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