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阮達呼吸漸重,有些裝不住了,聞著空氣中慢慢溢過來的花香清氣,漸漸睜開了雙眼。
卻見尹燕就坐在榻邊出神,那么近,她手中的杯盞里茶水很滿,可見還未及飲下。阮達定了定神,虛咳了一聲,尹燕才回過神來,忽地回眸間致使他倆四目對上,兩方眼眸清光交流,竟有一瞬的似曾相識之感。阮達見她的瞳仁中幽凉一轉(zhuǎn),猜測她必另有心念,一時不敢作聲,略看了看劉海之下她的另一半臉,尹燕瞬時斂下眼眸,故作一派自然,勸慰得順其自然。
尹燕淺聲道:“你醒啦,喝口茶吧?!?p> 阮達緩緩坐起身,略欠身接下了杯盞,抬眼掃了一眼,見圓桌上放著一捧未及插瓶的白色花束,花朵碩大潔白,老遠就能感知花束上那一份幽微的泣涼,白色的蕊瓣皎潔如微微珠光,只是這花并不常見,香氣輕渺如飛塵,氣味極其幽微清雅,只有在沉靜之中,這份氣息才難掩吧,周遭景物若有一點紛亂,想必都要褻瀆了它。
阮達思忖,遂道:“莫不是芙蓉?”
尹燕起身去取陶罐插花,一邊凈了手,并未回眸。
尹燕淺聲道:“不錯,是芙蓉。”
阮達:“倒是少見,竟有人用它插瓶,芝蘭玉樹總相宜,雖未見過,卻知它是水陸草木之花,出淤泥而不染,尹姑娘必是清心寡欲之人。”
尹燕:“你也讀經(jīng)么?”
阮達:“讀過,不過佛祖箴言,并不能領(lǐng)會?!?p> 尹燕:“無上甚深微妙法,世人所向,研讀即可?!?p> 阮達:“尹姑娘讀經(jīng)文?”
尹燕:“這幾年,靜心時,偶爾會讀,若得一日點化,便覺安好?!?p> 阮達:“道心可鑒,阮達受教了?!?p> 尹燕:“經(jīng)文又非治世經(jīng)綸,哪里就受教了?”
阮達:“尹姑娘雖是一介女流,卻不畏權(quán)勢,救阮達于風(fēng)寒饑苦,正是道心使然,阮達豈能不受教?!?p> 尹燕:“這也要謝,那也要謝,堂堂男兒,未免扭捏?!?p> 引得阮達幾分不好意思,尹燕又看他的手臂,昨日被瓷碗劃破的血口子已經(jīng)結(jié)痂,只是手臂線條清簡,想必這些年他一定有不少的饑寒交迫吧。
尹燕:“你體質(zhì)看著不好,可是勞作奴役使然?”
阮達:“好在沒什么病根?!?p> 尹燕:“人吃五谷雜糧,年年歲歲,你如今的年紀就這般,如何足年?”
阮達:“尹姑娘可知,那雜役大院里,并沒有能壽終之人?!?p> 尹燕:“趙坤若要罰你,便不是昨天那個找法了….”
尹燕言下之意,并未說下去,阮達有些驚訝,這姑娘未免太有見識了一些,她竟能揣度趙坤的思慮,竟還如此肯定。
尹燕:“你若有力氣,不妨給我講講,是怎么被抓來此地的?”
阮達:“斯人斯命,考妣仙逝之后,并無其他親眷,以致流落城中大廟門前,被衙門當(dāng)做乞兒,下獄販賣至此吧?!?p> 尹燕:“你也算辛苦,若趙坤有意留用你,你可愿意?”
阮達頓了一下,還是打算直言。
阮達:“不愿意。”
尹燕:“你們雖不同道,但你并無其他選擇,我勸你換一種活法。”
阮達:“雖不知姑娘為何如此設(shè)想,阮達為雜役多年,管家又如何看得上在下?!?p> 尹燕:“或許因為你生長在這里,或許我的猜測并不能應(yīng)驗?!?p> 尹燕在圓桌前整理花束,陶罐質(zhì)樸,更襯得白芙蓉明亮熒光,尹燕在一旁坐下,氣息簡單輕柔,纖纖玉指拂過芙蓉瓣,可見她指尖一派禪境,他倆一言一語的侃談了許多,尹燕似是很關(guān)心他的事情,坦白直言,便是揣測也沒留半分隱晦的意思,阮達從未與這樣的女子交談過,簡單而直接,如清風(fēng)徐來,言辭簡潔爽快的很,絲毫不愿藏拙,便似交心之感。
阮達:“姑娘常常插花么?”
尹燕:“房間晦暗,添些花色,添些精神罷了?!?p> 阮達:“若有為難,無需包涵?!?p> 尹燕:“你放心,趙坤輕易不會往這邊來?!?p> 阮達甚是詫異,道:“為何如此說?”
尹燕:“你當(dāng)知曉,趙坤續(xù)弦的那位夫人,是岑老爺?shù)母膳畠?,這邊女工多,趙坤向來都是避嫌的?!?p> 阮達:“竟還有這么回事?!?p> 尹燕:“女工中議論多,沒想到你竟不知?!?p> 阮達:“久居雜役大院,閉塞了一些?!?p> 尹燕:“你的談吐…..”
阮達:“進來十幾年了,承蒙書閣老人照拂,受教一些,阮達自認此生多貴人。”
尹燕:“原來如此,我也算是你的貴人么?”
阮達:“與人為貴,于己偕貴?!?p> 尹燕:“花落柴門掩夕暉,昏鴉數(shù)點傍林飛。吟馀小立闌干外,遙見樵漁一路歸?!?p> 阮達:“是周敦頤的《春晚》?”
尹燕:“不錯,你若逃得出去,不如去做漁樵少年。”
阮達:“不瞞尹姑娘,家母臨行前,最是羨慕漁樵,漁樵二字,便是我最銘記的文辭之一?!?p> 尹燕:“見你的脾性,應(yīng)也是疏文闊綽之人,所謂醫(yī)者攻心,你的癥結(jié)只怕在這里?!?p> 說罷,尹燕捂住自己的心口,言下之意是說阮達無心。
阮達著實被她驚得不輕,眼前的瘦削姑娘,竟能明鏡至此,如此就了解了他起初的一句‘哀莫大于心死’,想必她定然禪境至深吧,竟能如此清明。
阮達所謂的無心生計,其實并不在于生計,而是無心,從少時入岑府為雜役,多年下來,活下來實在不容易。他七尺男兒,外在雖看不出什么,內(nèi)里其實見世態(tài)炎涼,傷了心智,頭腦中多年憂思驚懼成疾,已并非勞作奴役可以驅(qū)使,近幾年更是哀莫大于心死,已如死灰一般,不知要多少年頭才能恢復(fù)如常人,是故實在不愿意累及啞伯,得了機會逃跑,才會又回來,成了破天荒的一件事,諸多非議又如何,這尹姑娘的心,也太清明了些。
阮達順著白芙蓉花瓣,想看一看花瓣后的那張臉,卻覺得看不清了,又不好太過注視,遂收了眼眸,深知府中池塘并沒有養(yǎng)芙蓉花,女工不能出府,這一日間,她又如何得到這么碩大的白芙蓉呢?芙蓉花多是水粉色,如這般冰澌潔白的,若說不是名種陪護,當(dāng)真能開的如此碩大絢爛么?阮達深知,此處不便再問,此地也不便久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