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第二日天色有些陰沉,趙坤抱病未出,一應事由暫緩,緊要的事也只有阮達能進他的房間,來回傳話而已。
自從岑二小姐丟了和田玉璧,趙坤便已經(jīng)微微察覺異樣,只是并不料事情能發(fā)展到這般明目張膽的地步。
他無處揣測因由際會,一宿都沒合眼,他思量自己手中掐著的岑府生意,即便這些年在市井中有買授人命的行徑,卻都不曾招惹江湖幫派,并沒有這般立即要命的所謂。
只是在家宅之中,經(jīng)此一事,趙坤能信得過的唯有阮達,他深覺自己當時留用這個小子,甚是明智,雖橫行一生,卻無子嗣,如今漸漸上了年紀,能得阮達相救性命,趙坤自己想及所作所為,自己都并不敢相信能如此命大。
阮達不欲與他說起昨夜之事,心知岑府將生變革,以阮達所想,趙坤不過幾條出路,一來可能上報岑老爺,到底是這般商賈人家,做不出什么應急之舉,其次可能是要報備給莊氏姑爺,叫他們早早離開,或許能平息此事,若非如此,趙坤若想攜家眷獨自潛逃,恐怕也是不能的,他手中掌管了太多岑府舊事,想從此天高海闊,并不易得。
阮達白日里在府中游走,卻見趙坤未出院子,這府里的巡游豎衛(wèi)倒是增加了不少,一時有幾分好奇,插翅難飛的境地,他是如何憑空調來這么多人的呢?
遠見前頭亭湖在陰翳下微風徐徐,天空灰蒙,日光都不是很好,旁側書閣外面倒是站著不少的仆婢,阮達遠遠望過去,那幾個仆婢都是岑府小姐跟前的,有岑府本家的,也有二小姐從京中帶來的,遠看著他們在閣子里玩鬧,門口匾額旁大紅紙上提的是‘岑湘詩社’,想必幾個主子在吟詩作對,一時就不好走過去了。
‘更哪番好時節(jié)’,阮達頭腦里倒是想的是這一句,這些岑府小姐尚不知府中存有異勢,陰翳之下還是一派吟詩的雅興,也算難得。
阮達看的真切,書閣里人不少,岑二小姐和莊廣銘都在其列,啞伯獨自坐在角樓后,半靠著亭湖岸邊的礁石,老人家低著頭,可能是望著湖中游魚吧。這一府里形形色色,只是啞伯不會變,年近古稀而又蒼白了些,不像那些婢子,自從阮達被提到趙坤身邊,大家對他的口氣態(tài)度一應變化,不過是帶著幾分恭維忌憚。婢子和小廝的態(tài)度極是不同,婢子恭維忌憚的多,小廝則不然,恭謹避諱的多。阮達時常覺得,到底是仆從年幼,未及長成,就已經(jīng)混淆了人情世故,大抵都會如此吧。
小廝來報,山上清修的岑老太爺要下山回家,因趙坤抱病,莊氏提請了一個人,暫代趙管家的職務,這個人正是莊氏從京中帶來的車馬總管,名叫徐攸。
徐攸看著比趙坤略顯老一些,五十歲上下,說的也是,這個年紀又有幾人能比趙坤滋潤,商賈家的大管家,那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人物,恐怕這湘西境地要比京城里的形勢,松泛一些。
徐攸接手幾日,倒是不怎么差使阮達,一應事物并看不出什么特異,只是徐攸早晚是要被莊氏帶走的,這一點趙坤并不擔心會有人搶了自己的地位,更何況槍打出頭鳥,有這么一個人接替著,又是莊氏自己的人,趙坤更是躺的放心了,偷偷知會了阮達,不許忤逆,由著徐攸安排。
莊氏從京中帶來的車馬糧草,近兩日格外打點,阮達暗自留心,這百十號人馬,恐怕是說走就能走的。
自從那日回到自己的房間,看著書桌宣紙上憑空多出的一行涓涓小字,阮達便十分的警醒。
那一行涓涓小字,寫的正是兩句詩,雖不著邊際,卻看得阮達眼前盡是刀光血影,第一句:“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這一句出自《冬夜讀書示子聿》,此句一出,阮達大致明白了尹燕所指,恐怕這岑府要起刀兵了。
第二句詩文:“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背鲎浴恫∑饡鴳选?,阮達看著這一句,頭腦中閃過的卻是那首《太息宿青山鋪作》,‘平生鐵石心,忘家思報國’。
所謂隔空對詩,便是如此吧,不著邊際的幾句詩,就能心有靈犀,指點江山,將興變革,不再是紙上談兵,旁人看不懂的,阮達卻已經(jīng)深以為意,自知月黑風高少挪動,商賈之家已非從前。
忽地想起白日里新來的豎衛(wèi),數(shù)量不少,又從未見過,恐怕這莊氏也不是毫無招架之力,幾夜之間,就能召集到這么多豎衛(wèi),非同一般吧。
本以為那夜是兩家殺手暗人爭奪,如今留心看著,若莊氏也有余力,恐怕最少也是有三方角逐的意思了。
阮達不曾見過這些,也始料不及,無法揣測,只是脊背有些不寒而栗,想起那夜的殺手對自己刺來,除之后快的眼眸,異常幽怨,便很不自在。
更何況此時想起的,還有尹燕看似孱弱的身體,和她相邀一同離去的話語,諸多是非,阮達未有決斷,只是希望不要太過慘烈,刀劍雖飲血,人生卻是無法轉還的。
阮達趁夜去了一趟書閣,趁著東窗事發(fā)之前,還想見一見啞伯。
這邊一路明燈高掛,阮達趁夜并未提燈,也是估量著,越是以后越不安全了,今夜便斗膽還是出來了。
身為雜役這些年,能得這處夜讀所在,何等有幸,十幾副書架子便不說覽盡群書,好歹解了這些年的虛妄,想必在此處藏書的,并非這代人物,多半是岑氏上代留下的,只因這些書架上的藏書,多為用仕治略文章,經(jīng)史子集,沒有什么閑書的緣故,想來上代也是有過文豪人物的。
書閣后門,依舊沒有上鎖,東邊夾板后,啞伯的房間已然吹了燈,想必是已經(jīng)睡下了,據(jù)阮達所知,啞伯也已經(jīng)守了十幾年的書閣,白日里掃灑灰塵,逢上主子們過來,還要伺候書墨,實在是有些難為了這古稀老者,阮達一時不舍得吵醒他,雖想囑咐幾句,終還是沒有去叩他的門,獨自上了閣樓二層。
樓梯平仄吱呀,阮達漸漸上了二層,還是一如往昔的習慣,先點燃一根蠟燭,回身剛拿起第二根蠟燭,卻見那邊多了許多畫作,散亂擺著,恐怕是白日里小姐們組的詩社留下的,啞伯一并收了上來。
用的都是灑金宣紙,除卻一些只題了詩的,剩下的便是畫作。這里頭畫的筆法尤其好的,是一副山水,題的名是‘澗橋西畔’,濃重筆墨下,畫著青山眉黛,留白是一條溪水從山中下來,徐徐流過,山澗小橋上,一只鳥雀剛剛飛起,畫的幽微,活靈活現(xiàn),一看便是男人的手筆,用墨宣泄流淌,極是大氣的揮毫,若然磅礴的氣勢可見一般。
此畫若是別人看了,也是無用,因別人一定看不出玄機。這幅畫未曾題詩,卻有落款,落款處用的是印信,印信上刻的是‘念鈺’二字,畫側微微印著這兩個字,便是在說明畫主人的身份。
岑三小姐名為岑玉熙,少時她在書閣作詩,留下的名帖上,自己題的念鈺二字。
想必是岑字去山留今,熙字只留四點,四筆同心,便組成了念字,而岑字有山,加上玉熙的玉字,昆山之玉,極美者應是玉玨,而只好留個‘鈺’字了,組成了如今的念鈺,視為化名。
阮達耳后,木質樓梯之上吱吱呀呀,又有人上來,阮達望了一眼身旁的燭火,還是沒有吹滅,驚覺回頭,才見上來的卻是尹燕。
光線晦暗,一只蠟燭而已,若不留意,在外頭應該不算惹眼,尹燕兀自上來,淺淺看了阮達一眼,便不多說話,看著他手里的畫作。
阮達想起書桌上那一句“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何等孤絕!
陸游的這一首《病起書懷》全詩如下:
病骨支離紗帽寬,孤臣萬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
天地神靈扶廟社,京華父老望和鑾。
出師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燈更細看。
阮達再見尹燕,不知要如何說起,她這副孱弱身軀,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世事。
如今已不敢設想這副身骨,如何難以足年的消逝,只是伊人薄裝,一語難盡,猜想綁架趙坤那夜,她必然是在的。
尹燕隨意提起一幅畫,畫的真好,看似是桂枝黃鶯,又見遠處好似畫著白玉蘭,應當是有意,仿宋朝的黃鸝石榴工筆小品,底色渲染的極是內斂,配這幅畫,當是極似稱的。
阮達見畫少,并不知他倆手中端著,品祥的這兩幅畫,都是仿宋的樣子,若說起宋朝的畫作,自是與別朝不同,宋朝出了個宋徽宗,愛乎山水勝過江山,自古皇帝誰能比擬?最是要看的還是宋徽宗的字,只是阮達不曾見過,而祁琳卻早已通曉。
祁琳將這兩幅畫一起比對,無論是用筆還是著色,皆是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這二者的畫意,皆是仿宋的,如此喜好如出一轍,且朝代相似,必是知交故友,心有靈犀的兩個人畫的。
微微燭火下,祁琳輕輕嘆了一句,仿得還是尹燕的嗓音。
尹燕:“念鈺。”
阮達:“念鈺,便是岑三小姐的化名?!?p> 尹燕:“聽聞今日岑府小姐們起詩社。”
阮達:“是,岑三小姐年歲不大,她的的筆力,越發(fā)蒼勁了?!?p> 尹燕:“蒼勁工整,流水遠觀如活水,畫的確實不錯,澗橋西畔,古語橋梁通路,或許是個富貴之人。”
阮達:“尹姑娘懂相術?”
尹燕:“隨意說的,是這幅畫,看上了眼,入了心。
阮達:“這幅玉蘭黃鶯,也很傳神?!?p> 尹燕:“這幅未及畫完,未及落款,不知是誰所作?”
阮達:“岑府二小姐和三小姐,自幼師從一人,畫作想必能有如此筆意的,玉蘭黃鶯可能是二小姐所作?!?p> 阮達話畢,自覺失言,一雙灼灼眼眸,幾分擔憂,想起尹燕的身份,希望她不會殃及無辜。
眼前的尹燕姑娘,不知怎么,漸漸叫他難以設防。
尹燕會意,微微一撇微笑,略略點頭。
尹燕:“你放心?!?p> 此處無聲勝有聲,無需論知己知交。
尹燕:“你與趙坤有救命之恩,留下估計他也不會虧待你?!?p> 阮達不曾想,尹燕連那日月黑風高,殺人越貨的事,都毫無避及的提起,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時沒有作答。
阮達:“莊氏,已經(jīng)備好車馬糧草,隨時啟程。”
尹燕:“那夜揮劍刺你的人,噬血太急,難成氣候?!?p> 阮達:“趙坤不敢聲張,但莊氏已然察覺。”
尹燕:“想必給你的小冊子,你并未看。”
他倆說著,不著邊際的對話,卻溝通的甚好,尹燕知曉了阮達在窺視形勢,阮達聽出了尹燕并非普通暗人,這些不著邊際的言語,使互相各自放心吧,不知何時生出了淡淡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