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湯山迷霧（上）
湯山公路直通孝陵衛(wèi)，距離不過十余里，孝陵衛(wèi)后便是南京城的中山門和光華門，所以，湯山一直被視為南京的東大門，歷來都是軍事重鎮(zhèn)。
早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以前，國民軍隊就在南京城外修建了大量的防御工事，而湯山一帶的防御工事更是重中之重。國軍從上海戰(zhàn)場撤退之時，教導(dǎo)總隊的工兵連又在湯山鎮(zhèn)前端構(gòu)筑了野戰(zhàn)工事。
湯山南北一線陣地，北有湯山鎮(zhèn)，南有湯水鎮(zhèn)，二十六師的防區(qū)就在湯山鎮(zhèn)。
當(dāng)二十六師火速趕到陣地之時，李四維也被眼前的工事驚艷了一番。只見眼前碉堡星羅棋布，互為犄角，戰(zhàn)壕縱橫交錯，互相溝通……
眾人也看得暗暗點頭，廖黑牛得意地笑道：“這可比上海的那些工事安逸多了，小鬼子只要敢來，老子們就打得他們那些龜兒屁滾尿流……”
李四維瞥了他一眼，皺眉道：“小鬼子又不傻，只怕他們早就偵查好了地形，到時候只需要迂回包抄，這些工事就成擺設(shè)了……”
防線是死的，士兵是活的……李四維自然知道法國的馬奇諾防線，二戰(zhàn)的時候德國人硬是把那條舉世聞名的防線繞了過去，讓它變成了擺設(shè)。
廖黑牛一愣，“小鬼子真有那么狡猾？”
黃貓兒笑道：“你管那么多多做啥？上面說咋打我們就咋打……”
李四維點點頭，對眾人笑道：“貓兒說得對，上面說咋打我們拼命打好就是了……”
另一邊，劉師長也帶著幾個軍官在查看陣地。突然，他悠悠地嘆了口氣，“兄弟們吶，這次的任務(wù)很艱巨啊……表面上看，司令部調(diào)派了三四個軍來防御湯山南北一線，可是，真實的兵力能有多少呢？”
“是啊，”胖團(tuán)長也皺起了眉，接口道，“都七十四軍、六十六軍和八十三軍都跟我們一樣，在上海就被打殘了，又沒有兵源補(bǔ)充，說是一個軍，實際上也就一個滿編團(tuán)的兵員吧……三四個軍不會超過兩萬人?！?p> 眾人紛紛點頭，神色凝重起來。
“所以，我們不能等著小鬼子送上門來啊，”劉師長突然眼神一厲，沉聲叫道：“樊鵬舉?！?p> “到，”胖團(tuán)長一個敬禮。
劉師長大聲命令道：“帶領(lǐng)一五四團(tuán)在陣地前兩公里內(nèi)的各村莊、各交通要道游弋，阻擊來犯之?dāng)场绻庥鰯橙舜蟛抗?，立即回撤，依托工事進(jìn)行防御?！?p> “是，”胖團(tuán)長領(lǐng)命而去。
二十六師師部及直屬營留守陣地，一五四團(tuán)以排為單位進(jìn)駐各村莊和交通要道，進(jìn)行警戒和巡防。
南京自古便是富庶繁華之地，附近的大小村莊星羅棋布，寬窄道路縱橫交錯……一五四團(tuán)本就不足千人，這一分散開去便如杯水車薪，能不能完成任務(wù)就全靠各連排的配合了。
李四維帶著排里的兄弟一路向東北方向而去，一路經(jīng)過了兩個村莊，不要說小鬼子了就連老百的影兒都沒見著。
傍晚時分，眾人又來到了一個小村子，李四維手一揮，帶著廖黑牛和二班的戰(zhàn)士從南邊大路緩緩進(jìn)了村子，黃貓兒和陳大山各帶一個班從東西迅速迂回包抄過去。
毫無意外，這又是一個空村，小鬼子還沒到，村民們又都逃難去了，就下了四五十幢空蕩蕩呃房屋，村里一片死寂。
眾人很快就在村北匯合了。
廖黑牛往一塊大青石上一坐，憤憤地罵道：“龜兒子的小鬼子，一個個嚇破膽了樣，找了一下午連個面都不敢露了……”
黃貓兒往他旁邊一坐，笑道：“黑牛，小鬼子不來才好，兄弟們晚上就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p> “睡個錘子？”廖黑牛笑罵道，“小鬼子那么陰損狡猾，晚上不來搞偷襲才怪！”
黃貓兒瞥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說道，“你明知他們會來，那還著急個啥？安心等著吧?！?p> 廖黑牛瞪了他一眼，甕聲甕氣地道：“老子就喜歡干脆的，等得人心焦……”
“呵呵，”陳大山笑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一仗我們和小鬼子都像是在摸夜螺絲，就看哪個有耐心，有耐心才能給對方下個套，打個伏擊。”
李四維點點頭，笑道：“大山說得對，這次是相互滲透，不像打陣地戰(zhàn)，拼的就是耐心……這樣吧，貓兒帶著一班去村西駐扎，大山帶著三班去村東駐扎，我們就在這村子里過夜了。”
“要得要得，”眾人連連點頭，各自安排去了。
此時，夜幕降臨，寒冬的傍晚暮靄沉沉，夜風(fēng)陣陣，這些穿著草鞋單衣的川娃子自然凍得難受，能在村莊里過夜，至少可以躲進(jìn)空房屋里去避避寒氣。
這一夜，湯山下起了濃霧，愈加寒冷。
廖黑牛自告奮勇帶著兩個兄弟去放哨去了，李四維和其他人擠在一個大房間里烤著火，眾人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
理想對于他們來說太奢侈，他們只是時刻都要以命相搏的軍人；未來對于他們來說太沉重，他們只是過了今天沒有明天的軍漢，說不定哪天就命喪沙場了，說不定哪天就缺胳膊少腿了……所以，他們能聊的無非就是女人。
“嘿嘿，”一個精瘦的小伙兒從懷里摸出一張手帕，小心翼翼地攤開，里面包著一張照片，向眾人炫耀地?fù)P了揚，“老子讓你們看看啥是美女兒……”
李四維微微一笑，他知道這個戰(zhàn)士叫盧二蛋，今年十九了，這是一個很開朗的小伙子，平日里總喜歡哼著一口跑調(diào)的小曲兒，自得其樂。
眾人興奮地拿過照片傳看起來，在二十六師這樣的雜牌部隊里，平日里連個女人都很難見到，更別說美女了，眾人看得沒看眼笑。
有人笑道：“二蛋，這是哪個哦？”
盧二蛋得意一笑，“哪個？當(dāng)然是老子的婆娘咯。”
“咦，你龜兒上輩子造了啥子福哦？”有人贊道。
也有人嘆道：“唉，可惜了可惜了，好好的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p> 盧二蛋不以為意，得意地笑道：“你懂個啥？鮮花不就是要插在牛糞上才會開得更漂亮嗎？”
眾人哈哈大笑。
有人將那照片遞給了李四維，笑道：“排長，你看看，二蛋這小子還真有福氣呢，找這么漂亮一個婆娘。”
李四維接過照片仔細(xì)地端詳了一陣，心里已經(jīng)了然，照片上明顯曾經(jīng)沾過泥污還沒有擦干凈……這照片要真是二蛋的，他保存得那么好又怎么會沾上泥污呢？
不過那女人的確很漂亮，十七八歲的年紀(jì)，穿著一身學(xué)生裝，系著兩條小辮子，一張瓜子臉，眉似遠(yuǎn)黛，目似明珠，鼻梁挺翹，雙唇豐腴……她正對著鏡頭在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排長，咋樣？”盧二蛋笑瞇瞇地望著李四維，滿臉的期待。
李四維沖他微微一笑，贊道：“嗯，的確漂亮，長得跟個仙女兒似的，二蛋有福氣，有本事?！闭f著就把照片還給了他。
盧二蛋接過照片，滿臉地得意，扭頭又和眾人吹起了牛，無外乎就是怎樣怎樣和這女孩認(rèn)識的，又如何如何把她追到手的……眾人聽得津津有味，還會很配合地問上幾句，贊上幾聲。
李四維面戴微笑靜靜地聽著……哪個青年沒有一個浪漫的夢呢？只不過這些戰(zhàn)場上的青年并沒有機(jī)會去追逐這個夢想，于是就在這里胡亂地編造著，編的人編得漏洞百出，聽得人卻聽得如癡如醉！這就是戰(zhàn)士的生活！
不知不覺，李四維就靠在墻角睡著了，夢中他又遇到了秦夢瑤，忽而那秦夢瑤又變成了郝夢瑤……“砰”，突然，一聲清脆的槍響打碎了他的夢。
李四維騰地一下坐起身，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角黏糊糊的，一摸全是半干的淚……“砰”，又是一聲槍響，李四維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大叫了起來，“敵襲敵襲……”撒腿跑出了房間。
外面，大霧彌漫，寒氣逼人，李四維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拔腿便往院外跑去。
院外，朦朧的迷霧里人影閃動，不知有多少敵人，只見人影幢幢，纏斗在一起，金鐵交鳴！
李四維急忙沖了過去，就砸向了一個鬼子的后腦勺，那鬼子正和廖黑牛纏斗在一起，被李四維一槍托砸翻在地，又被廖黑牛一刀捅了個透心涼！
“有多少人？”李四維急忙問道。
“不知道，”廖黑牛大喝一聲，“龜兒子的還會說中國話，差點被他們蒙過去了……”說著，他又揮著刺刀撲向了下一個對手。
此時，院子里又跑出一隊?wèi)?zhàn)士，那些小鬼子見勢不妙，急忙吼了一聲，轉(zhuǎn)身便逃，李四維和廖黑牛帶人緊追不舍，一直追到小村外……小鬼子又留下了幾具尸體，只有一個跳進(jìn)了村外的小溪跑了。
廖黑牛還要追，李四維一把拉住了他，“別追了，報信要緊?！?p> 廖黑牛恨恨地一跺腳，跟著李四維回了村里。
此時，黃貓兒和陳大山的人也過來了，李四維急忙叫道：“貓兒，你帶兩個兄弟去報信?！?p> “是，”黃貓兒答應(yīng)一聲，帶人走了。
李四維又問道：“有人受傷嗎？”
“二蛋不行了，”一個聲音帶著哭腔。
李四維循聲走了過去，就見兩個戰(zhàn)士圍在一起，一個戰(zhàn)士蹲在地上雙手死死地捂著盧二蛋的肚子。
李四維急忙蹲了下去，這才看清，盧二蛋的肚子上有一道尺余長的刀口，那戰(zhàn)士使勁捂著傷口，不讓他的腸子流出來，一雙大手被染得血紅，但腸子還是從傷口里擠了出來……
“排……排長，”那戰(zhàn)士帶著哭腔，“二蛋的腸子斷了，老子捂不住啊……”
李四維心中一顫，叫道：“黑牛，你帶兩個兄弟把二蛋送回陣地去……”
“不……不用了……”盧二蛋睜開了眼，掙扎著說道：“排……排長……給我……給我一個……痛快……”
李四維眼眶一酸，顫聲吼道：“廖黑?！?p> “沒用的，”廖黑牛低吼道，“治不好了，你這是要讓他受活罪啊……”
眾人默然，二十六師連戰(zhàn)地醫(yī)院都沒有，送回去照樣是等死……
“殺……了……我……”盧二蛋努力地張開了嘴，微弱的聲音卻如重錘一般敲在眾人心上。
李四維騰地一下拔出了手槍，全身都在微微顫抖著。
廖黑牛上前一步，一把奪過了他的手槍，蹲到盧二蛋面前，將槍抵到他的腦門，輕聲說道：“兄弟，慢走……”
眾人紛紛側(cè)過頭去，“砰”，槍聲響起，有人放聲哭了出來！
廖黑牛開完槍，默默地抱起盧二蛋的尸體就往鎮(zhèn)子外走去……
李四維猶豫了一下，叫道：“誰去幫他一把……”
一個戰(zhàn)士應(yīng)聲跑回了院里，找了把鋤頭跟了過去，又有兩人猶豫一下也跟了上去。
濃霧中，眾人沉默著。
李四維深深吸了口氣，吩咐道：“陳大山，帶著兄弟們找掩護(hù)，準(zhǔn)備戰(zhàn)斗……來兩個兄弟跟我去前面看看情況。”
李四維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陳大山急忙跟了上來，低聲說道：“排長，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李四維渾身一震，回頭望著他，微微一笑，“老子知道，或許有一天，老子也會像二蛋那樣……”
十余里外，一隊日軍緩緩南行。隊伍中間，三輛汽車魚貫而行，第二輛車上，一個年輕的少佐正襟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沉默而冷峻。
開車的中年司機(jī)全神貫注地望著前面，小心翼翼地扳著方向盤，這樣的濃霧里，即使開著車燈也很難開清五米開外的道路。
“上野，”少佐緩緩地開了口，帶著一絲譏誚地笑意，“你在害怕？是不是總覺得濃霧里到處都是敵人？他們正在虎視眈眈？”
司機(jī)的手一抖，不敢應(yīng)聲，額頭卻已有冷汗沁出。
“不用怕，”少佐冷冷地一笑，“懦弱的支那人啊……這片肥沃的土地早晚會變成大和民族的家園。”
“嗨。”司機(jī)急忙點頭，聲音卻有些顫抖。不同于這些狂熱的年輕軍人，他只是一個拿起武器的司機(jī)。
少佐舒展了一下腰肢，滿臉興奮地說道：“宮本聯(lián)隊一定會成為第一支攻入南京城的部隊……”
“嗨，”司機(jī)急忙點頭，心中卻滿是忐忑，如果支那人的軍隊真的那么不堪一擊，淞滬戰(zhàn)場上怎么會有那么多袍澤喪命？那堆積成山的尸體、那一段段簡陋的白樺墓牌，一直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他想，自己早晚有一天也會死在這片土地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