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好大一場雪（上）
光明嶺上，雪花飄飄灑灑，李四維仰頭望著夜空，任由雪花打在臉上，冰冰的，濕濕的，有一種輕微的刺痛感，這刺痛感讓他的怒火漸漸地熄滅了！
怒不得！怒不得！敵強我弱，必須忍!
“排長！”一個年輕漢子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抱著韋正的尸體放聲痛哭，“排長……你不能死啊，你說還要帶著俺們打回東北老家啊……”
李四維抹了一把淚水，俯下身，輕輕地拍了拍他的的肩膀，步履蹣跚地走了……死者已矣，自己能做的就是帶著活著的兄弟努力地活下去。
這一仗，十六死，三十三個重傷……雖然小鬼子的傷亡人數(shù)遠遠超過了這個數(shù)，但李四維卻絲毫也輕松不起來。山下的小鬼子還有幾千人，而自己除了這兩百來號兄弟再沒有援兵了，汽油也用光了。
雪，越下越大，山坡上的火苗漸漸地熄滅了。
安頓好傷員，收好死去兄弟們的遺體，眾人默默地躲回了貓耳洞里，戰(zhàn)壕里一片死寂。
晨曦初露，光明戰(zhàn)勝了黑暗，一個聲音在戰(zhàn)壕里響了起來，“小鬼子跑了，小鬼子跑了……”
李四維驚醒過來，急忙鉆到了瞭望哨里，放眼望去，只見天地間雪花飄揚，大地鋪上了厚厚的一層雪，田野里哪里還有小鬼子的影子？
黃化跟了過來，笑道：“他娘的，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才會下這么大一場雪……”
李四維默默地望著南方……此時，南京城可曾下雪？
三個連長都跑了過來，廖黑牛滿臉興奮地說道，“大炮，這下好了，兄弟們不用在這里挨凍了。”
李四維回頭望了眾人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讓兄弟們再堅持一下，就怕小鬼子殺個回馬槍……先把戰(zhàn)場打掃一下?！?p> “好，”三人答應(yīng)一聲，高興地走了，小鬼子身上的好東西可不少！
何胡子很快就過來了，還沒下到戰(zhàn)壕，就嚷了起來，“李大炮，李大炮呢？”
李四維從山坡下爬了上來，跑到了何胡子面前，“團長好，找我啥事？”
何胡子上下打量他一番，哈哈大笑道：“娘的，你娃娃干得漂亮……把戰(zhàn)果匯報一下，老子給你請功去?！?p> 李四維一愣，急忙匯報道：“報告長官，一營官兵陣亡十六人，重傷三十三人，擊斃鬼子三百九十二人?！?p> “要得，要得，”何胡子重重地一拍李四維的肩膀，嘆道：“要是所有的部隊都能像你們這么能打，小鬼子哪里還敢這么猖狂??！”
李四維默然，一營本就是百戰(zhàn)老兵，加上正確的戰(zhàn)術(shù)，才能有這樣的戰(zhàn)果?？墒恰F(xiàn)在的部隊還剩多少老兵呢？淞滬一戰(zhàn)，犧牲了太多的精銳！那一仗打出了國人的氣節(jié)，也傷了國軍的根本。
撤退的命令沒有下來，衛(wèi)戍司令部派人送來了被褥和煤炭。
領(lǐng)頭的是個上校軍官，打量李四維一陣，語氣和善，“李營長指揮有方，這一仗勞苦功高，司令已經(jīng)向上峰匯報，為你請功了?！?p> 李四維急忙謙虛道：“全靠兄弟們奮勇殺敵……”
“李營長就不要謙虛了，”那軍官笑呵呵地擺了擺手，“所有的兄弟都很英勇，但是能帶著兄弟們打勝仗的人卻不多……只是，還得讓兄弟們在這里挨凍啊?！?p> 李四維急忙笑道：“多謝長官體恤，有了被褥和煤炭，兄弟們倒也凍不著?！?p> 那軍官嘆了口氣，“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打掃了戰(zhàn)場，清理了戰(zhàn)壕里的積雪，將士們升起幾堆火，圍坐在一起，烤著火，聊著天，在這大雪紛飛的日子里倒也難得享受到了暫時的安寧。
防空洞里也燒了一堆炭火，寧柔在忙著為傷員們治傷，韋一刀帶著炊事班的幾個兄弟在給她打下手。
李四維輕輕地走到洞口，突然身子一僵，防空洞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了，有的傷員昏迷著，有的傷員在痛苦地呻吟著……空氣里彌漫著血腥味。
李四維清楚，在這樣的醫(yī)療條件下，重傷就意味著死亡……可是，又有誰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袍澤兄弟就這樣痛苦地死去呢？
寧柔已經(jīng)累得滿頭大汗了，但這里就只有她一個醫(yī)生，誰也分擔不了她的工作。
一盆一盆的開水端了進來，很快又端了出去，清水已經(jīng)變成了血水。
李四維輕輕地走到一個斷了腿的戰(zhàn)士身邊，那戰(zhàn)士雙目緊閉，臉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干裂的嘴唇還在輕輕地張合著……李四維認得他，是個東北小伙子，叫做劉全福。
李四維俯下身子，將耳朵湊近了他的嘴邊，隱約地聽到了一個聲音，“殺……殺……”
李四維鼻子一酸，拉起了他的手，緊緊地握在了手心里，輕輕地說道：“兄弟……活下來，一定要活下來，活下來才能殺鬼子……”
那只手突然動了一下，劉全福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盯著李四維。
李四維一喜，急忙叫道：“兄弟，兄弟……”
劉全福黯淡的眼神突然亮了幾分，干裂的嘴唇輕輕地張合著，李四維急忙俯首去聽。
“營……營長，”劉全福聲若蚊蠅，“陣……陣地……”
李四維急忙說道：“陣地沒丟，陣地沒丟，下雪了，小鬼子跑了……”
劉全福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來，“老……老天爺……都在……幫咱……”
“對，對，”李四維連忙點頭，“老天爺是我們中國人的老天爺，他肯定會幫我們的，老天爺都在幫我們了，我們還怕啥？兄弟，你好好養(yǎng)傷，傷好了，繼續(xù)殺鬼子……”
劉全福的腦袋輕輕地動了一下，“營……長……俺……不行了……你……要……要幫……俺……多殺幾個……小鬼子！”
李四維急忙說道：“兄弟，你不能就這么放棄，你要活著……”
“營……長……”李全福的眼神漸漸黯淡下去了，臉上的那一絲笑意也凝固了。
李四維緊緊地握著那一只漸漸冰冷的手，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滑落了……
“營……長，”旁邊一個傷員望著李四維，輕輕地說道：“沒……事的，他……也算是解脫了……活著……真痛……”這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身上纏滿了繃帶，還在往外滲著血……李四維也記得，他叫羅平安，一個陜西漢子。
李四維使勁眨了眨眼，將淚珠擠掉，扭過頭望著他點了點頭，嘆了口氣，“你們……受苦了！我們的條件太差了……”
“不……不苦，”羅平安笑了，“跟……著您，俺……俺值了！”
李四維心中一顫，暗自慚愧，望著羅平安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跟……著您……有肉吃，”羅平安臉上笑意更濃了，“您還……帶著俺們打……打了好幾個勝仗呢……俺覺得……值了……”
“兄弟，別說了，”李四維使勁地搖著頭，“別說了，好好養(yǎng)傷……”
“不……”羅平安依舊還在笑，眼神漸漸明亮起來，“俺不能……不能……拖累你們……”
李四維心中一驚，“你這是啥話？”
“給……給俺……一個痛快吧?！绷_平安緊緊地盯著李四維，“俺求您了……下輩子……俺……還……還當您的兵！”
“不，”李四維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瞪著他吼了起來，“你要給老子活著，老子不許你死……”他不禁想到了湯山那個小村里的盧二蛋。
眾人都是一驚，紛紛望了過來，寧柔匆匆地走了過來，“咋了？”
李四維一愣，望著她，說不出話來。
羅平安望向了寧柔，努力地提高著音量，“寧……醫(yī)生，您……就讓營長……給俺……一個痛快吧……俺……不想活得……這么痛……”
寧柔眼圈一紅，瞪著羅平安大聲地吼道：“不行，難道你想當逃兵嗎？”
“俺……俺……”羅平安避開了寧柔的眼神，訥訥地說道：“俺……不想……拖累大家?！?p> “你……”寧柔怔怔地望著羅平安，強忍著淚水說道：“你沒有拖累大家……你傷得不重，休息一段時間就能好……到時候，你還要幫著大家殺鬼子呢?！?p> “您……不要騙俺……了，”羅平安留下了兩行淚來，“俺……的傷……好不了……”
寧柔默然無語，輕輕地撇過了頭。
李四維心中一沉，看寧柔的反應(yīng)他就知道，羅平安說的是真的。
李四維上前一步，緊緊地抓住了寧柔單薄的肩膀，顫聲道：“他……”
寧柔望了他一眼，眼圈通紅，“他的刀傷問題不大，可是有幾枚彈片……可能鉆到肚子里去了……這里的條件……沒法做手術(shù)啊……”
李四維急忙問道：“差啥？”
寧柔猶豫了一下，“藥還有，主要是光線……”
李四維轉(zhuǎn)身就往洞口走去，“黃化?！?p> 黃化急忙跑了過來，“長官，啥事？”
李四維大聲道：“帶幾個兄弟去找……算了，我跟你們一起去吧?！?p> 說罷，李四維回頭沖一眾傷員說道：“都不要給老子想著死……哪個龜兒再想著死，老子就把他當逃兵……老子知道你們痛，老子也痛，你們曉不曉得，你們的話就像刀子，在割老子的心啊……都要給老子等著?！?p> 李四維帶著十多個兄弟匆匆地回了光明集，光明集有一個規(guī)模很小的戰(zhàn)地醫(yī)院，李四維懷著最后一絲希望直奔那里！
李四維剛進院門，心就沉了下去。院子里躺滿了傷員，只有三五個護士模樣的女人在忙碌穿梭著……李四維只得暗自苦笑，二十六師根本就沒有戰(zhàn)地醫(yī)院，更何況是臨時組建起來的六十六師？能拉起這么一個戰(zhàn)地醫(yī)院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即使能搞到一點藥品和手術(shù)器材也好??！李四維硬著頭皮走上了臺階，就在他伸手去撩那道白簾子的時候，屋里突然響起來一個驚惶的女聲，“曲醫(yī)生暈倒了，快來人啊，曲醫(yī)生暈倒了?！?p> 只聽得屋里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個男人急忙說道：“你們快把曲醫(yī)生扶到床上去，他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合眼了……”
一個女聲猶豫道：“張醫(yī)生……你也休息一下吧?！?p> 張醫(yī)生說道：“我沒事……還有那么多將士等著做手術(shù)呢?！?p> “可是，你也一天一夜沒合眼了……”那女聲帶著哭腔，“你要是再倒了……就沒有人能給他們做手術(shù)了……”
張醫(yī)生嘆了口氣，“我沒事的……只是……傷員太多了……藥品也不夠了……”
李四維暗嘆一聲，無奈地一甩手，轉(zhuǎn)身下了臺階，大步往院外走去。
黃化匆匆地跟了上去，“長官，咋辦？”
“走，跟老子去找油燈和鏡子，”李四維大步地往前走去，徑直進了一個大院。
他隱約地記得，有個愛迪生利用鏡子和油燈幫醫(yī)生做手術(shù)的小故事，雖然有人認為那個故事是杜撰的，但是李四維此時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要去試一試！
油燈很好找，家家戶戶都有，鏡子卻只有大戶人家才能找到。
李四維帶著一幫兄弟拿著油燈和鏡子匆匆地走出光明集，正好碰上了關(guān)將軍一行。
關(guān)將軍立馬叫住了他，面色陰沉地問道：“李大炮，誰讓你擅離職守的？”
李四維急忙敬了個禮，“司令，兄弟們還躺在陣地上等死呢！卑職找些東西幫他們動手術(shù)……”
“胡鬧！”關(guān)將軍怒容滿面，“你們能做什么手術(shù)？”
一個參謀官急忙打圓場，“李營長，有傷員，你就往我們的戰(zhàn)地醫(yī)院送嘛?！?p> 李四維望了他一眼，“我本來也想把他們送過來，可是……戰(zhàn)地醫(yī)院擺滿了傷員，就兩個醫(yī)生，藥品也不夠了……兄弟們傷得太重，不能再來回折騰了??！”
“唉，”關(guān)將軍嘆了口氣，望著李四維，口氣軟了下來，“是我們的準備不夠充分??！”
另一個參謀官也嘆道：“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是傷員，到處都缺醫(yī)少藥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只能盡量救那些還有希望救活的人……”
李四維望著關(guān)將軍，沉聲說道：“司令，我懂……可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兄弟們等死，他們是在為這個國家流血拼命啊……”
“快去吧，”關(guān)將軍閉上了眼，無力地擺了擺手，“救活了就算他們撿了一條命，救不活……這是戰(zhàn)爭，總要有人做出犧牲?！?p> 李四維帶著眾人匆匆地回了光明嶺，徑直鉆進了防空洞。
眾人一起動手，十多盞油燈盡數(shù)點亮，又將鏡子調(diào)整好，隔離出了一個簡易的手術(shù)位。
寧柔和一眾充當助手的兄弟忙碌了起來，一盆一盆的開水端了進來，很快就變成血水端了出去，倒在雪地里，將白得耀眼的積雪也染成了紅色。
李四維坐在洞口，望著飄飄灑灑的雪花發(fā)呆！這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這些樸實的國軍兄弟還在與敵寇殊死搏斗！
李四維心中涌起一股熱血，因為有他們這樣不屈的英雄兒女，中國不會亡！他大步地走了出去，沖眾人吼道：“都給老子唱起來……”
“唱啥？”眾人一愣。
李四維已經(jīng)唱了起來：“中國不會亡……”
眾人一愣，紛紛站起身來，跟著合了起來：“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雪花在天地間飄揚，戰(zhàn)壕里，兩百來個漢子虎目含淚，抄著天南海北的口音唱了起來，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戰(zhàn)壕里，任由雪花打在帽子上，飄落在衣服上，雪是冷的，他們的心是熱的！血是熱的！
“中國不會亡”的歌聲在一營的陣地上回蕩，漸漸地傳到了二營，傳到了四團……慢慢地，這歌聲響徹了光明嶺！
這歌聲是將士們的吶喊，也是中華民族對著這蒼穹許下的諾言！
這一刻，仿佛那雪花都飄揚得更歡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