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過了沒幾天，一天清晨，衣傳廣剛穿好衣服起床，青子就匆匆來報，說老爺啊，青子有事稟報，一夜之間，伯家門戶一新，現(xiàn)在對門伯玉壘家熱熱鬧鬧，不斷有仆從進(jìn)進(jìn)出出，村里很多人都圍在胡同口，遠(yuǎn)遠(yuǎn)地瞧，不敢靠近。聽說是歪嘟泥錢的兒子一家回來了，歪嘟泥錢的嫂子一家也回來了，老爺您說這一夜之間，就……怪不怪。
衣傳廣知道怎么回事，說聲我知道，吩咐下去，準(zhǔn)備上好點(diǎn)心食盒兩抬，早膳后隨我一同前往祝賀。
吃飯時，衣傳廣將準(zhǔn)備下漢南的想法跟他的娘楊太夫人說了說，老太太堅(jiān)決不同意，說家道再艱難，也少不了他們一口飯吃，她手里還很有一些值錢的金銀細(xì)軟，孩子們斷不可做經(jīng)紀(jì)，降低身價。讓孩子們安心溫書，忍耐幾年，等風(fēng)聲過去，孩子們還是繼續(xù)去做官謀取出路。
用過早膳，衣傳廣帶著青子，前往伯玉壘家，進(jìn)了大門洞，往里走，也是內(nèi)外兩進(jìn)院子，只見到處修繕一新，看來伯玉壘早就準(zhǔn)備好了。
伯玉壘家外院有馬棚，是空的，西廂房兩間，好像住進(jìn)了仆人。內(nèi)院有青磚瓦房正房四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隨著有人喊：衣家老爺來訪，伯玉壘滿面春風(fēng)，帶著跟他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的一個年輕人走出來，年輕人遠(yuǎn)遠(yuǎn)地就施禮，嘴里喊著：“衣老爺，有禮了！”衣傳廣還著禮，心里知道，那就是伯玉壘的兒子。
只見父子二人長得一樣高矮，一樣模樣，長方臉，濃黑的眉毛，小眼睛，挺直的鼻子，小嘴巴。伯玉壘的兒子三十來歲，身穿香灰色織金妝花緞冬袍，沒戴帽子，手里捏一只小巧玲瓏的酒盅。
進(jìn)到后堂，分賓主落座，只見家具器具都擺設(shè)一新，伯玉壘指著兒子說：“犬子伯立身，31歲。你不來我也正要找你，我們打算翻過年就去漢南，先到一個我爹生前同行，叫做錢竹坡的那里落腳，也不知這么多年了，他還在漢南賣酒不。如果衣老爺您愿意，可以再商日期，結(jié)伴同行?！?p> 衣傳廣帶著歉意，跟伯玉壘說，母親舍不得孩子們離開，俗話說，父母在，不遠(yuǎn)游，等以后老太太想明白了，在下再前往漢南，追隨前輩。
伯玉壘擺擺手說，從令尊的妹妹那說，我們還是親戚。您的姑媽衣佩香，正是我的表嫂，所以，凡事不必拘謹(jǐn)，想去漢南找我，歪嘟泥錢隨時歡迎。
過了新年，出了正月，伯玉壘就帶著兒子伯立身，去了漢南。
伯玉壘的嫂子，也是表姐秦金鶯，六十多歲了，身子骨仍很硬朗，女兒小滿年齡居長，早就嫁人多年。只剩下兒子伯立德一家三口守著自己，立德在姥姥家娶下一房妻子潘氏，潘氏體弱多病，只有一個女兒，叫湘君，模樣姣好，待字閨中。
原本立德要隨叔叔伯玉壘下漢南，被玉壘拒絕了，他說嫂子少不得兒子的陪伴，你要也走了，家里就剩立身的兒子這一個男丁。等我們在那邊有起色了，再接你們?nèi)ゲ贿t。
立德心有不甘，無有他法，只得留在柳樹村，陪伴老母，收租度日。
衣傳廣，也是想去漢南縣去不得，萬般無奈，整日賦閑在家。沒有了老朋友伯玉壘的陪伴，倍感孤單。
好在世琦的兒子聚仁已經(jīng)五歲，世珍的兒子知仁兩歲，兩個小孩子經(jīng)常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平添了幾分熱鬧。
閑來無事，衣傳廣就在家里種種花草，教教聚仁猜謎語，背唐詩。
這天下午，紅日偏西，石榴樹上麻雀聲聲，抄手游廊外鮮花簇簇，衣傳廣跟聚仁破謎語。
衣傳廣坐在石凳上說“一點(diǎn)一橫長，言字頂著梁，兩邊亂絲攪，底下牛馬羊。心字底，月字旁，背著鋼叉趕太陽，一趕趕到山頂上，一邊是日頭，一邊是月亮。打一個字。”
聚仁左搔頭，右抓腮，到廚房撿了根小木棍在地上寫寫劃劃，怎么也猜不出來。
衣傳廣喊青子拿了筆墨紙硯過來，擺在石桌上，飽蘸墨水，展開白紙，工工整整寫了一個“?”字，把孫子喊過來看，他頗有洋洋自得的神氣，笑著說：“這個字念pia，上聲，就是摔碗的聲音?！?p> 小聚仁蹦蹦跳跳，說，原來這個字的意思，就是摔碗的聲音呀，真好玩，學(xué)會啦。
轉(zhuǎn)眼一晃，到了道光三年，衣家家道日益艱難，卻趕上直隸省連年水旱災(zāi)情，民不聊生，租子能收上來都難，漸漸入不敷出。連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楊太夫人都看出些端倪，看到兒媳婦劉氏就問，家里的錢是不是不湊手了，她這里還有些金銀首飾。
衣傳廣的太太劉氏總是笑著掩飾過去，再不濟(jì)我們也是幾代為官的大家族，不差老太太您的錢。
半年過去，再也掩飾不住了，衣家辭退了櫥子、縫縫補(bǔ)補(bǔ)漿洗衣服的老媽子、以及灌園的小廝，有幾個老仆年紀(jì)大干不了什么活，但跟了衣家?guī)资辏聜鲝V仍將他們留了下來。
很多事情劉太太和兩個兒媳婦葉大奶奶和珍二奶奶都親力親為，自己紡線、織布，做醬菜，腌咸菜，雖然窮了，并未唉聲嘆氣。
劉太太說，凡事不可懶惰，只要有一雙手，就餓不著人。她雖是做官人家出身，卻在未出閣時學(xué)了不少手藝。當(dāng)時她的娘不愿意女兒學(xué)做飯，她的爹爹說，學(xué)會做飯最好，肯定餓不著?，F(xiàn)在想想，她的爹爹真是遠(yuǎn)見卓識，她以前學(xué)的本領(lǐng)，現(xiàn)在全部派上用場了。
數(shù)了伏，劉太太親自操刀做西瓜豆醬。她穿一件月白色妝花紗柿蒂花草紋舊夏袍，頭戴黑色緞帶發(fā)箍，正中鑲嵌一塊白色透明和田玉。這塊和田玉，劉太太本想取下來典當(dāng)了換錢，被衣傳廣阻止了，說，你平日一直戴的東西，不要典當(dāng)，被孩子們看到了，傷心。
這塊和田玉發(fā)箍，就這么被留下來了。
做西瓜黃豆醬，要有發(fā)豆。劉太太帶著兩個兒媳婦，將挑選好的黃豆，泡到溫水里，再煮熟，晾涼。再將黃豆與干面粉攪拌，直到每顆黃豆身上都包裹了一層面衣裳。然后將面黃豆置于臨窗架空的木板上，薄厚適中，蓋上兩層薄棉布。劉太太反復(fù)叮囑說，不能曬到太陽。等黃豆表面長滿黃綠色的毛，就把發(fā)豆做好了。
發(fā)豆做好，就可以做豆醬了。
青子帶著小廝們，早已把盛黃豆醬的小甕們洗干凈晾干了。
劉太太吩咐青子把又大又圓的西瓜切開，去皮，挖瓤。
劉太太拿一張寫有配方的小紙條，說著，按一斤發(fā)豆，五斤西瓜，半斤生姜的比例，統(tǒng)統(tǒng)放到小甕里，攪和。
青子攪拌好了，劉太太讓葉大奶奶撒入花椒、大料和桂皮紗布包。
青子拿一根長木棍攪拌均勻，甕口蒙上紗布，放到屋前曬，每天午后攪拌一次，不能淋雨。一月之后，可食。
劉太太閑不住，既要做些家務(wù)，還要給孩子們講故事：“以前，人們心地善良又勤快，神仙給人們一面鑼，每天走到地頭上，圍著自家地轉(zhuǎn)一圈敲一遍，喊著：‘草死苗活地發(fā)渲’，地里的莊稼就長得好好的。漸漸地，人們越來越不知足，有了偷懶的心，發(fā)現(xiàn)在樹蔭底下敲，莊稼一樣長得好好的；后來又發(fā)現(xiàn)，坐在家敲也一樣，再后來，發(fā)現(xiàn)躺在床上敲還是一樣，就都不去地里敲鑼了。神仙看到人們太懶了，就停止了敲鑼的法力，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躺床上敲鑼不頂用了，就到樹蔭去敲，還是不頂用，到地頭圍著敲也不行，怎么都不行了。到最后，人們沮喪地發(fā)現(xiàn)，必須親自到地里鋤草澆水松土，莊稼才可以長得好，以前的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p> 衣傳廣和四個兒子，有時要幫著長工做點(diǎn)粗重活。雖然家道艱難，衣傳廣外出走在街上，看到可憐人，就把兜里的銅板掏出來。那些攜兒帶女挑擔(dān)做小買賣的，衣傳廣從不還價，還要多給錢。家里來了拄著棍子端著破碗要飯的，劉太太寧可自己少吃點(diǎn)，也要把白面饃饃給要飯的。她常說，咱們少吃幾口好的，沒什么事，餓肚子的人少吃幾口，就餓死了。
家里的生活方式變了很多，唯一沒變的，就是孩子們的讀書學(xué)習(xí)。
以前家里請了一個當(dāng)?shù)赜忻南壬?，教聚仁讀書。衣傳廣專門騰出外院兩間大連間，一間做先生的臥室，一間做課堂。現(xiàn)在還是這個先生在教，學(xué)生增加了一個，世珍的兒子知仁。衣傳廣還說，不管如何艱難，孩子們要讀書。以后梨花大了，也要讀書，至少要識幾個字。
他最樂在其中的事情，就是等兩個孫子放學(xué)后，帶他們玩耍，教他們背歌謠“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點(diǎn)點(diǎn)豆豆，龍皇咳嗽，騎騎大馬，拿刀過坎……”“你哥哥，打陀螺，打了幾兒？打了仨，過來啃了我的臭腳丫?！薄摆w錢孫李，周吳鄭王……”要不就是破謎語：“屋里有個起不早，院里有個吃不飽?！薄耙粭l腿哩土里生，兩條腿哩叫五更，三條腿哩佛前站，四條腿哩鉆窟窿?！薄耙粋€猴兒，滿屋里磕頭”“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裳就扯破?！薄皟芍恍〈瑳]有蓬，十個客人坐船中。白天來去急匆匆，晚上客去船也空。”
這年冬天，世瑜滿二十一歲，要將遠(yuǎn)房表妹娶過門。新少奶奶叫俏俏，俏俏的母親跟世瑜的母親是親表姐妹。
俏俏有三個哥哥，父母別無一技之長，只是普通種田為生的鄉(xiāng)下人，家里日子勉強(qiáng)湊合，俏俏能嫁給世瑜，一家人都求之不得，喜上眉梢。
衣傳廣跟世琦的娘商量著，對所有兒子一視同仁，要把婚禮辦得跟世琦、世珍的一樣熱鬧。
世瑜的婚禮如期而至。
臘月十六是正日子，臘月十五晚上就在家門口搭臺唱戲了，得到消息的遠(yuǎn)近村民潮水一樣涌來，擠在戲臺下，戲棚里都坐不下了，趕集一樣熱鬧。這些人有的是純粹看戲，還有的抱著另一重目的，那就是來看看衣家的排場，探探衣家的家底到底有多豐厚。
衣傳廣還找了一班吹鼓手，銅鼓洋號，嗚哩哇嗚哩哇地吹著，四五個濃施粉黛穿紅掛綠的半老徐娘伴舞，惹得一幫大老爺們圍著看。
世瑛到安祿縣城的轎鋪雇了一頂最好的喜轎。
賢惠的劉太太已經(jīng)有兩次操持婚禮的經(jīng)驗(yàn)，加上有青子的老婆汪氏幫著，這次準(zhǔn)備起來更是得心應(yīng)手，所需所用一切物品均已準(zhǔn)備齊全，婚禮儀式上所有需要的角色也都到位待命。
婚禮的大管家是村里的大輩，一個六十多歲知曉婚禮各個環(huán)節(jié)禮儀的男子，他歲數(shù)不算大，但是輩份在村里是最大的，很多同齡人都喊他大順叔。
天剛蒙蒙亮，大順叔就到衣家了。
世瑜在天地那里磕了頭，又給父母行了禮，一個本家嬸子往喜轎里里外外都灑上紅麥麩，又拿笤帚象征性地繞著世珍的馬掃了掃，十來個吹鼓手在前面開道，吹吹打打鑼鼓震天價響，隨后是新郎官和接親的隊(duì)伍，穿綢裹緞喜氣洋洋，后頭跟著長長一隊(duì)人，抬著貼紅喜字的禮盒，食盒里頭一層放一縷掛面?zhèn)z雞蛋，一層放鹽和糖，一層放蒜和姜。
到得新娘家，仆人將男方帶來的掛面下鍋煮好，打上倆雞蛋，放上鹽、糖、蒜、姜末，由新娘的母親龐太太拿筷子喂給新娘吃。
之后龐太太給女兒俏俏腰里纏上護(hù)心銅鏡，鞋里放兩張紅紙剪的嘴銜荔枝的大公雞，取吉利的意思，兩只手里各捏兩枚銅錢。
新娘到男方家下轎之后，進(jìn)大門時，將手里的四枚銅錢向身后拋下，男方的本家嬸子撿起來交給世珍的娘，壓到洞房床鋪四角。新娘進(jìn)屋之后，稍作歇息，本家嬸子拿笤帚象征性在新娘身上掃一掃塵土，新娘將護(hù)心銅鏡解下來，置于床頭桌上。
諸多繁瑣的禮儀之后，新郎新娘拜了天地，眾人喝了喜酒吃了喜宴，新少奶奶的娘家人下午又來了一波人，送走娘家人，晚上又有跟新郎官世瑜同輩的鄉(xiāng)親們來鬧洞房，直到半夜才走，總之熱熱鬧鬧一整天。
世瑜結(jié)婚，太夫人楊氏看到現(xiàn)在娶了三個孫媳婦進(jìn)家，高興地整天合不攏嘴。不斷催著媳婦劉太太，早點(diǎn)準(zhǔn)備小孩子的新衣服，等著抱孫子。
此時衣家已經(jīng)有四個小輩了，世琦家的大兒子聚仁，二兒子繼仁；世珍家的兒子知仁、女兒梨花，梨花比知仁小兩歲。
誰知世瑜婚后沒幾天，太夫人楊氏就病了，請醫(yī)延藥不見好轉(zhuǎn)，病況反而越發(fā)沉重，老太太自知不是好事，將身后事都囑咐了衣傳廣。
衣傳廣心里知道不好，還是安慰老太太說不要多想，保重身體要緊，等挨過了年，立了春，天氣一暖和就好了。
眼看到年根底下了，老太太不見好轉(zhuǎn)反而粥米不進(jìn)，衣傳廣一家人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到臘月二十六早上，老太太一下子咽了氣，嗚呼哀哉了。
無論如何楊太夫人的尸首必須年前進(jìn)墳地，“今年死了過年埋”這是罵人話，大忌諱。
衣家人手忙腳亂，按照衣傳廣父親的生前官職給楊太夫人辦了隆重的喪事。
喪禮過后，大年三十晚上，他們把門楣、門框、門扇上殘留的去年的對聯(lián)揭下來，又拿小刀刮干凈，與往常不一樣的，沒有再貼上新對聯(lián)，門楣門框門扇就那么空著，大家心里也感覺空落落的。初一早上也不用起五更去拜年，沒有了往日新年的歡樂熱鬧，一家人悶悶不樂，相對無言。
世瑜的隆重婚禮已讓衣家捉襟見肘，楊太夫人的喪事讓衣家更為雪上加霜。
家里能辭退的婆子老媽子統(tǒng)統(tǒng)辭退，一家人上至老爺太太，下至聚仁知仁，凡事都要自己動手。
衣傳廣眼看衣家敗落，覺得這么下去不是辦法，節(jié)流是對的，關(guān)鍵還要開源。他跟劉太太商量，想帶著世琦、世珍兩個兒子，到漢南去找伯玉壘，到酒槽坊找個事情做，先求安身立命。
事已至此，再講不得什么面子，劉太太和幾個兒子兒媳都同意。
只是苦于當(dāng)初未跟伯玉壘問清地址，只知漢南縣，只記得一個掌柜的名字，叫錢竹坡，其他一無所知。
問了伯家的人，關(guān)于地址的事，知道的并不比他們多一分一厘。
世琦拿著一根銅煙袋，往桌上磕了磕灰說：“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我們鼻子下頭有嘴，到處去問就是了。”
“對，多帶些盤纏，窮家富路?！眲⑻鸬馈?p> 選定良辰吉日，父子三人坐著馬車上路，直奔漢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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