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到了楓橋客店,見過程掌柜的。程掌柜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和善老頭,跟璇璣的父親林明德打交道多年,他記性很好,雖兩年前只見過璇璣一面,卻一下子就認出了璇璣。他熱情得很,一面吩咐伙計好茶好水招待著,一面吩咐賬房將三千兩銀票呈上。
伯玉壘笑嘻嘻地:“程老伯,銀票晚輩不敢收,還是拿給璇璣姑娘吧?!?p> 伯玉壘跪在床邊哭,大哭,痛心地哭,無助地哭,到最后像孩子一樣委屈地哭。
旁邊兩個孩子哇哇哭。
翠香、暗紅也嚶嚶地哭。
金鶯邊哭邊指揮甜媽和其他仆人置辦棺槨。
林玉衡來了,他一進院子就聽到哭聲,知道不好了。
他一進屋,看到一床一地的血,嚇了一跳。妹妹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啊,我可憐的妹妹,你的幸福生活剛剛開始,就像鮮花一樣凋謝了。
林玉衡長這么大哪見過這樣的場面,他的腿發(fā)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流淚,流淚。
足足等了一刻鐘,他讓人請伯玉堂過來。
秦金鶯帶著翠紅、暗香把兩個孩子抱到她家去,甜媽也跟過去。
伯玉堂從腰里掏出銀子給醫(yī)生,讓一個小廝駕車送醫(yī)生回家。
伯玉壘站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咧著嘴哭。
“回去告訴老爺,多多地安排人過來準備后事。瞞著老太太。”林玉衡鎮(zhèn)定下來,對貼身小廝說。
“璇璣沒了!”伯玉壘放聲痛哭。
“你還有兩個孩子!”林玉衡安慰道。
“哦,孩子,我和璇璣的孩子!他們?nèi)ツ牧??”伯玉壘近乎瘋癲。
“在我家,你姐姐好好看著呢,放心吧?!辈裉迷诳蛷d隔著門簾回應(yīng)。
璇璣的喪事有條不紊進行著,伯玉堂指揮東,指揮西,不斷忙碌著,這個不著調(diào)的哥哥終于著調(diào)了一回,他心疼弟弟。
璇璣埋進伯家的墳地里了,玉壘天天去墳頭哭,要么就是在家里抱著石磨盤哭,他再不吃豆腐腦了。
李太太知道了女兒的死,到底沒有瞞住。
老太太不分白天晚上地哭,她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啊,她要看孩子,她讓玉衡馬上把兩個小外甥帶過來,馬上找來兩個奶媽。
兩個小外甥來了,他們粉嘟嘟的小臉,大小子像玉壘,二小子像璇璣。兩個小朋友,腳蹬手撓不住勁兒,活潑可愛,啊,她的女兒仿佛又活過來了,分明就是她女兒小時候的樣子!老太太要兩個孩子賠著她,不再離開。這時才發(fā)現(xiàn),兩個孩子連名字都還沒有。
老太太把玉衡喊過來,讓他給孩子起名字,而且一天之內(nèi)就要。
玉衡唯唯。
下午,玉衡來找老太太,一張紙上寫了滿滿一頁,什么伯道深,伯道遠;伯立身,伯立言;伯上善,伯體仁;伯述而,伯好古;伯淇水,伯松舟……
老太太吩咐丫鬟快去請老爺來定奪。
林明德來了,他拿著紙片朝著窗戶看了半天,說,伯立身,伯立言不錯,伯述而,伯好古也好。思索再三,林明德說,他們伯家這一輩的家譜上,都帶一個立字,干脆老大叫立身,二小子叫立言,不要像他父親一樣,沒個正形兒,喊人把伯玉壘請來,看他有無意見。
老丈人選的名字,伯玉壘就算有意見也得爛在肚子里,況且他覺得這是唯一一次,老丈人跟自己心有靈犀,名字就這么定了。
名字有了,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立身、立言地叫著,那歡欣,就像新穿了一身喜歡已久的華服。
林家把兩個小外甥接過去,就不送回來了,一個多月過去了,伯玉壘跑去老丈人家接,回復(fù)說再等等;兩個月過去了,又去接,說等過了六個月,好帶了,再送回來;六個多月過去了,伯玉壘又去接,這回,大門都不讓他進了。
伯玉壘直接翻墻進去了。
林明德大罵伯玉壘四六不懂,說,孩子跟著他,既享不了福,又學不了東西,現(xiàn)在,這倆孩子就跟著他們林家,長大成人再回伯家。
伯玉壘想到璇璣的死,火氣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內(nèi)院去找孩子。
玉衡聽說妹夫跟爹爹吵起來,趕過來勸解。最后,雙方達成一致,立言由姥姥家撫養(yǎng),孩子所需一應(yīng)物品,吃喝穿戴,都不要伯玉壘管,立身由伯玉壘帶回去,還是由丫鬟暗紅跟過去照顧。
秦金鶯也放心不下,覺得玉壘粗心,她把立身帶到自己身邊。她對玉壘說,自己雖說是伯母,其實按血緣關(guān)系,是姑媽,自己的一雙兒女都長大了,帶一個小娃娃,輕車熟路,盡管放心。
伯玉壘把璇璣生產(chǎn)前親自做的小衣服,拿了一包袱遞給秦金鶯,他眼含熱淚,深情地喊了一聲:“姐姐!”再說不出話來。
伯玉壘本想等兩個孩子生下來后,重開酒槽坊,給老丈人看看,自己并非不能創(chuàng)造財富。然而,孩子生下來了,璇璣卻與他陰陽相隔,他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神來,呆在家里,就覺得特別安靜,非常安靜,異常安靜。他無法抑制地思念璇璣,看到床幔上的刺繡要想起璇璣,看到石磨盤要想起璇璣,走到院里看到簇簇鮮花也要想起璇璣。思念,可怕的思念,如影隨形,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伯玉壘想找事情做來分散注意力,他取出釀酒秘方,一遍一遍地看,他釀了兩甕好酒,一甕桂花酒,一甕杏花酒,埋于外院南墻根底下。
突然有一天,他想到了在秦嶺遇到的世外高人,掐指一算,兩年多了,老先生算的果然對,現(xiàn)在塵緣已了,是時候去拜師了。他把釀酒秘方鎖在一只小巧木匣里,藏于磨豆腐的磨盤眼里,讓小廝、老媽子都到哥哥伯玉堂家干活,告訴兩個小廝誰都不要動那個石磨盤。然后找了把鐵將軍鎖門,直奔秦嶺去了。
一去五年,他跟著師傅學武功,學算卦、天文、地理、醫(yī)藥、算術(shù),還有射箭,與世隔絕。
五年后的一天,師傅把伯玉壘叫到身邊說:“徒兒該下山了?!?p> “徒兒愿意長伴師傅左右。”
“你還有責任未盡,你已為人父,要回去養(yǎng)育兩個孩子。為師能教你的已全部告知,以后能達到什么境界,全靠你自己領(lǐng)悟修行了。其他還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東西,現(xiàn)在不能教你,否則不但無益反而于你有害。你走吧,沒有入世磨煉,永遠是小隱隱于山林。此次下山之后,當你不再迷戀武功,不再思念璇璣,自我反省,尋求改變后,再來找為師。好好教育立身、立言成才。你走吧。”師傅端坐石臺,盤腿打坐,雙手結(jié)印。
伯玉壘朝師傅噗通磕了仨響頭,眼含熱淚轉(zhuǎn)身下山。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伯玉壘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情況大變。
伯玉堂跑到五臺山當和尚去了。
秦金鶯帶著金銀細軟,攜一雙兒女還有立身回到了娘家。
當年的小廝們、老媽子也都曲終人散,不知所蹤。
房子被翻新了,石磨盤墊了地基,釀酒秘方?jīng)]有了。
他無能為力,欲哭無淚,幾欲發(fā)狂。
他一直找到金鶯娘家,也就是姨媽家,想把立言接回來,無奈孩子跟伯母建立了深厚感情,立身哭著鬧著,不肯跟伯玉壘回去,秦金鶯也哭天抹淚舍不得。
伯玉壘只得時不時過去看看孩子,給點錢,買點東西。
伯玉壘又去看立言,立言也不愿意跟爹爹回家,非但如此,他還有點瞧不起父親。
林明德吹胡子瞪眼,說立言以后在林家成家立業(yè),不用伯玉壘費心,伯玉壘以后也不用再來了。
伯玉壘說,立言姓伯家的姓,就該由伯家管。
林明德說,跟著伯家有什么好,只靠那點田租度日,別無其他收入,沒錢哪來的眼界,哪有別人的尊重。
伯玉壘氣得臉色發(fā)白,說:“品味和尊重不是錢可以買來的。”
“沒錢還談什么品味!”林明德氣得從椅子上站起來,“你等著瞧,二十年后,看是你養(yǎng)的立身有品味,還是我養(yǎng)的立言有品味?!?p> “我是不忍心孩子被你毀了,鉆到錢眼兒里!祖輩流傳下來的話、為人處世的原則、遇事思考方式、處理問題的方法,很多很多,只有我陪著他,慢慢教他,他才能懂。”伯玉壘還想做最后的掙扎。
“瞧瞧,瞧瞧。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傳承了你家什么好兒?你爹娘釀酒,你釀了嗎?你爹娘掙下大家大業(yè),你快揮霍光了。你個敗類,你走,以后再不許踏進林家的大門!”林明德手指玉壘,氣得發(fā)顫。
林玉衡聽到后,又來勸解,他送伯玉壘走出大門。
以后,伯玉壘常住姨媽家,將平生所學,全部教給立身。隔三差五,他又用易容術(shù),半夜到林家,悄悄教立言武功,順便給他講祖宗流傳下來的金玉良言。
期間,一個偶然機會,伯玉壘晾曬璇璣留下的遺物,從秦金鶯還給他的那個紅綢子包袱里,發(fā)現(xiàn)了釀酒秘方副本。他頓時眼淚橫流,越發(fā)思念璇璣。
到了成家立業(yè)的年紀,立身仍不肯回來,立言就更不必說了。兩個孩子分別在秦金鶯娘家和林家結(jié)婚生子,立身家有一個男孩子叫伯雍,一女叫雪梅;立言家有一個男孩子叫伯弘,一女叫鳳珠。
立身成婚,伯玉壘花光了所有積蓄。立言結(jié)婚,林家舉辦了盛大的結(jié)婚儀式,不收伯玉壘一文錢。伯玉壘心里明白,按照林家的操辦規(guī)格,自己拿不出那么多錢。他第一次在錢面前,有了深深的挫敗感??粗鴥蓚€兒子誰都不肯回來,還不是因為這邊過得不如他們體面!他越來越懷疑,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是錯的。
伯玉壘有錢的時候,從沒在乎過錢,現(xiàn)在沒錢了,才意識到錢還是有用的。曾經(jīng)心里笑話老丈人拼命掙錢,現(xiàn)在卻羞于見到老丈人,沒錢沒底氣啊。
他歲數(shù)越大,越喜歡回想往事,曾記得璇璣嘲笑他家里不如娘家有錢,說哪個哪個好東西是從娘家?guī)淼?,他還反唇相譏,說她變世俗了,可是,現(xiàn)在輪到自己變世俗了,想接兒孫回來,要修繕宅院,哪里有錢哪!
伯玉壘發(fā)愁。想起父親跟自己說過,老宅子里,西墻根棗樹底下,埋有祖宗留下來的寶貝。
伯玉壘晚上背著鋤頭過去,照父親所說方位,刨了半人深,足足挖出十罐金子,他取出一半,又埋上一半。
伯玉壘受到深深震撼,祖輩創(chuàng)造財富,留給后代,讓子孫能有更多精力讀書、思考,更多自由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而自己,又留給了后代什么?師傅讓自己回家,是因為自己身上擔著養(yǎng)育孩子的責任,而自己,又給了孩子們些什么?很多時候,考慮的是自己的自由,太自私了!他想起祖訓(xùn)“至真至善多讀書,取財有道變中來”,幡然醒悟。
他找來工匠,把空閑的宅子拾掇好,然后才把秦金鶯、侄子一家,立身一家都接回來。
伯玉壘將事情的前前后后跟衣傳廣敘述一遍,當然,挖出金子的事情沒好意思提。
衣傳廣嗟呀不已,如聽傳說。
伯玉壘感嘆道,事過境遷,他終于明白,父母對孩子的責任就像寶劍,有兩面,一面,要養(yǎng),為孩子創(chuàng)造物質(zhì)財富,足夠生存,最好還留有富余;另一面,就是育,將家族世代流傳的精神,取之精華去其糟粕,傳承給孩子。缺了哪一面,這寶劍都快不了。若只養(yǎng)不育,一旦發(fā)生變故,孩子缺乏造富能力,極易由富返貧;若只育不養(yǎng),孩子要浪費精力先自求生存??墒牵约耗贻p時卻只顧個人喜好,追逐自由,沒有盡到責任。這可能是一定程度上,責任與自由的矛盾。
佩韋佩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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