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將風的睡意沖得寡淡。過去的十幾年間,風的世界里從未有過絕對的對或錯、好與壞,得過且過和見好就收是生活的主旋律。摩多是唯一一個把這基調打亂的不和諧音。
他說:“別睡了,老班看到又要攆你?!?p> 他說:“我每個月花不了那么多錢,你有事找我,能不去打劫嗎?”
他說:“你能不能有點追求?”
彼時,風剛剛擺脫班主任的魔音攻擊,一句“唐嘉祺你看看人家再想想你”從背后虛掩的門里響起。摩多細長的影子從樓梯口延伸到他腳下,一條馬尾斜搭在右肩,火紅的落日沉甸甸地掛在發(fā)繩上。
“你能不能有點追求?!辈蝗葜绵沟恼Z氣。
風笑了笑,反問:“那你這么上進又圖什么???”
為什么對自己這么狠,為什么非要成為最好的那個不可……風實在好奇摩多的小腦瓜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什么東西。考試90分和60分都是及格,初賽第一名和第六名都能入圍,何必犧牲享受人間賞心樂事的美好時光去重復那些枯燥的訓練?如果十七歲就把自己活成了七十歲的樣子,少年老成,這才是人間慘案吶。
“行吧,不和你談人生,”他上前兩步把摩多垂下的劉海別到耳后,“對自己好一點,看你這黑眼圈,嘖嘖嘖?!?p> “我哪有,少在那廢話!我跟你同桌一個學期就沒看你正經(jīng)過。”
“那你這么正經(jīng)又是圖什么呀?”懶洋洋地歪頭問去,摩多若有所思的側臉映入眼簾。
回憶告一段落,風打開微微發(fā)燙的手機,再次確認沒有任何來電提示后隨手將它扔到了一邊。今晚的事情太過突然,他無法保證自己這點嘴上功夫能否在那個一點就炸的中年男人眼皮底下蒙混過關。
“唉——!時運不齊,諸事不宜啊?!?p> 所以,你拼了命地跑到那種龍爭虎斗的地方受罪是圖什么呢?
翌日被巴斯叫來的時候,風感覺自己整個身子都在跟著心臟砰砰直跳。準備了三遍的腹稿被說得磕磕巴巴。頭低到胸前,偶爾抬眼觀察人的臉色都感覺眼珠要被翻到天上。
“夠了,”巴斯打斷他,手撫上案邊的玉獅鎮(zhèn)紙——這是他心情好轉的征兆,“你現(xiàn)在向我解釋的本領是越發(fā)精進了,黑炭都能給洗白來。昨天的電話不是從你這邊撥出去的,我自有決斷。”
“不是,我……”
“還有,在你的實力達到足夠有說服力的程度之前,我不許任何人打擾摩多。你們應該清楚自己為什么會留在基地,也應該擺正自己的位置。我最討厭事后補救?!?p> “是……”
木著一張臉退到過道上,厚重的防盜門在身后“咔”地一聲合攏。防爆玻璃外面是一望無際的碧藍海面,燦爛的陽光給每一朵浪花撒上金粉。但是沒有一朵是屬于他的。
風人生第一次,對自己從未投入過多關心的周遭世界產(chǎn)生了懷疑。
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卻偏偏要靠才華。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我們作為一只螻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能管好自己一日三餐和生老病死就足夠了,蚍蜉撼樹有高個子去頂,輪不到我。而且,討好巴斯那種滿腦子封建專制的老古董有什么好處?是非功過五千多年就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誰都有自己的活法。
綁在扶手上的菜包子漸漸變涼,淡淡的香氣無力拉回主人早已神游天際的思緒。風一路猛踩踏板,把另外三個人甩在背后。
也對,誰都有自己的活法。關我屁事……風臉色一沉,在距離斑馬線三米的位置咬牙切齒地攆死了剎車。
于是他很快遭到了雨的痛斥:“唐嘉祺你找死??!紅燈誒!”
“我不是停了嗎?吵你妹的!”
意料之外的濃厚火藥味把雨嚇了一跳:“你吃錯藥啊你,有本事兇我,有本事早上那會兒別慫啊?!?p> 雨的缺點之一就在于,他喜歡把戳中別人的痛處當成顯擺自己的機智,并且樂此不疲。
“你丫很能是吧……”
伸手抓住雨的衣領,剛要發(fā)作就被雷橫插過來攔?。骸案?!哥你消消氣,雨那點兒小毛病咱又不是不知道,這么多年兄弟不能因為這點兒事結梁子吧?你看包子要涼了?!?p> “唐,”電在背后喊他,“中午來后門的雞公煲一下?!?p> 風警惕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
“沒別人,我請。”
“你這月還有錢?”
“唐嘉祺,做人嘴不要太欠!”
嘴上這么說,到了中午照樣一飯泯恩仇。一碗飯下肚,小餐館里的人潮隱約有消散之勢,風把一次性筷子朝垃圾桶里一扔,翹起二郎腿,問:“你想干嘛?”
“你自己有沒有感覺你現(xiàn)在有點奇怪?”
風被人盯得有點發(fā)蒙,眨眨眼示意電說下去。
“這家店是上個月剛開的,以前那個賣鮮切水果的阿姨搬家了,還有對面賣炸串和烤紅薯的攤子,最近查得嚴也很少出來,等等等……”電放下筷子,“但是你全都不知道?!?p> “現(xiàn)在不只是咱附中的人,就連隔壁那窩都有人懷疑你是不是要金盆洗手?!?p> 金盆洗手?風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何曾有過拋棄兄弟們的齷齪想法!只不過就是外邊的事情管得少了點、作業(yè)交得認真了點、上課睡得少了點……而已。
等一下,好像確實有哪里不太對勁……
風微微瞇起眼,狹長的視野里,電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你……再給我點時間。”
“給什么時間?給時間讓摩多給你下蠱啊?”
電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得風哭笑不得:“你能不能清醒一點?今天早上我才因為……”
“就是因為巴斯只罵了你幾句,所以他昨天晚上已經(jīng)把該發(fā)的脾氣發(fā)完啦。該清醒的是你??!”電提高了音,搶著說完了剩下的話。周圍的食客紛紛側目,好奇地觀察著他們這一桌。
“唐嘉祺你去哪?你媽的給我站?。 ?p> “你特么真不關心跟你混的兄弟嗎?”
風停住了腳,轉身,一把拉住人的前襟,將電連拖帶拽拉到兩個店面之間的窄巷里。
“我跟你說,不管接下來你同不同意,我都不會聽你勸,”他壓低聲音說,“道上的事情我不想管了。”
“……你瘋了。”
風看著他的眼睛,不再言語。
半個月后的一個星期六,二街北路夜宵攤人滿為患,桌上坐的無一例外全是附中學生——平日不務正業(yè)的那種。
鄰桌一兄弟扒到風身上,酒氣混著含混不清的話語往風臉上噴:“大哥啊,你說你家里要求嚴吧,也不至于……好歹留個念想啊這?!?p> 正說著,又有幾個小弟往這邊過來,其中不乏有之前跟他走得近的。風暗道不妙,趕忙勸他:“好啦好啦,只是到畢業(yè)前而已,又不是生離死別的,我本來就上學晚,還留了一年,家里的老東西這回要動真格了你們可就再也見不到我了啊。忍一時風平浪靜,聽哥的。等哥熬完了,帶你們逍遙快活!”
那人正想說什么,雨立馬接過話茬,搶道:“就是!老唐也是形勢所迫,而且都在一個學校,以后有什么事大家伙兒照樣管。大男人哭哭唧唧的,丟人?!?p> 眾人聽他這么一說,紛紛附和。風起身開了一瓶啤酒,提著酒瓶子一桌一桌地敬過去。路過雨的時候,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卻是相顧無言。
他真的變了。明明以前最聽不進有關學習的字眼,為什么那個叫摩多的提幾嘴就跟打雞血似的?現(xiàn)在居然讓我接管他的位置。身世慘、成績好也沒這么大能耐吧……雨應付著碰了幾杯酒,心不在焉地坐下吃起烤鴨腸,剛想吐槽辣椒面放得不夠多,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在背后響起:“你們是哪個班的?”
于是,在下個星期一的晨會上,周末還把酒言歡的“附中地下天團”被當眾通報批評。
樂極生悲啊。人生,就是這樣起起落落落落落。永遠不知道底在哪。風站在年級組長辦公室外,靠著墻45°仰望天空。
嗯,今天起霧,剛好適合我現(xiàn)在的心情。老天有眼。
“好看嗎?酒醒了嗎?”年級組長突然出現(xiàn),扶了扶眼鏡,一本正經(jīng)地仰視比他高了一個頭的“聚眾酗酒頭目”。
“醒了醒了醒了!老師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了,我請他們那一頓就是想去告別的,畢竟之前再怎么誤入歧途混了這么久都有感情了,一腳踢開太沒人性了吧……”風露出個人畜無害的笑容,“我唐嘉祺從今天開始,一定謹遵學校的規(guī)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絕不偷奸耍滑欺男霸女!”
年級組長瞪圓了眼:“你也別想欺男霸女!回去上課!別讓我抓到你!”
屁顛屁顛地溜回座位上,前桌的女生赫然轉過頭,一張陌生的面孔探到他面前:“唐嘉祺對嗎?我叫劉楚翹。你名字真好聽啊!”
風微皺眉頭看著面前的笑臉,覺得似乎有幾分面熟,便問:“老班又調座位了?”
“是呀,以前我坐在離你兩個大組的第三排。”劉楚翹手舞足蹈的比劃著,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上節(jié)課和上上節(jié)課的筆記你抄我的吧。你同桌請了長假?!?p> 她的視線飄到摩多的課桌上,寫著兩個人名字的資料整齊地碼成兩個立方體。
“哦。你的名字也挺好聽?!?p> 筆記本被接了過去,劉楚翹臉上綻出一個驚訝又有幾分滿意的笑容。風突然想起,她是年級組長的女兒。
意料之中的事情,斷斷續(xù)續(xù)的緋聞在晨昏日暮之間散布開來,模棱兩可的只言片語在每一個交頭接耳里變成了女生臉側的紅霞和男生詫異的目光。
“你不覺得劉楚翹和唐嘉祺有點問題嗎?”
“據(jù)說就是因為她,她爸才沒有吃夜宵的事。換座位好像也是……”
一石激起千層浪。
“劉楚翹,”等人全部走光了,風這才叫出前桌故意放慢收書包速度的女生的名字,“我們放學不順路,你不要等我了。你爸擔心?!?p> 劉楚翹的動作停了一下,回頭,風的視線依然停在題卷上:“我怕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大家在的時候不好意思問……”
“我是那種人嗎?”風笑著與她對視,中性筆在指尖劃了一個圈。物理課上,和老師討論求下潛深度的第二種方法時,他握的就是這支筆。
少女面露難色,緊抿嘴唇,半晌才開口:“其,其實我——”
“哎喲,這不是我們的劉大小姐嗎?”兩人同時往聲源處看去,只見一個年紀與他們相仿卻儼然一副成人打扮的女生斜倚在門口,身后站在兩個頂著一臉令人一言難盡的詭異妝容的女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風站了起來,道:“譚莉,我沒有要答應她?!?p> “怎么,嘉祺哥哥就這么以為我會有興趣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官二代?”
這是什么惡心稱呼!劉楚翹眉頭緊皺,立馬被隨后的女生瞪了回去。
“譚莉,”風上前一步,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看在之前的情分上,冷靜點。你六月就要畢業(yè)了,多一本證書多一條路?!?p> 譚莉歪著頭,眼珠轉了一圈,紅唇一勾:“我還以為是什么豪門千金、浪子回頭的感人故事呢。玩這種小心機還不如過家家?!?p> 你才過家家,你們全家都過家家!劉楚翹盯著三人離開的背影,氣到磨牙。
“剛才,不好意思啊。我也沒有想到?!憋L轉向劉楚翹,少女目光躲閃,臉上勉強還有笑容。
“所以,你也該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就別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今天的事我們就當沒發(fā)生,千萬別遇到下一次了,我打賭你受不起?!?p> 真是幸虧有譚莉在了,晚上,風坐在床頭想,不然小公主出生十幾年吃穿不愁,肯定不愿在我這里輕言放棄。
只希望,譚莉不會太為難她。風回想起一年前被譚莉堵在路口表白的場景,不由地扶額嘆氣。能看見叱咤風云的學姐露出小女生的表情,他大概是至今唯一一個了。也不知道會不會被殺頭。
應該不會,誰讓我天生人緣好!嘿嘿嘿。
傻笑了一會兒,風給鬧鐘定時,關燈上床,扯上被子時,右手習慣性地抬起來想要敲床頭的那面墻。他為自己意料之外的動作吃了一驚,在一室黑暗中盯著灰白的墻面久久緩不過神。
你在等什么呢?似乎有另一個自己在腦海里問,語氣中透著袖手旁觀。
不會有回音的。因為那是一個只有兩個人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