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禮樂換過一曲又來一曲，最終在一片喝彩聲中，伴隨著舞女的有序離場而停歇。
而這也意味著，臣子們敬酒祝詞的時刻來臨了。
這為首敬酒的，自然是司馬旭的嫡長子——司馬佑，卻見他恭敬的捧著酒樽，離開席案，邁著雅步，來到臺前中央，俯身行禮，道：“兒臣恭祝父皇冠冕為帝、君臨天下，開萬世之元，統(tǒng)華夏神州，吾皇萬歲萬萬歲！”
言罷，以袖掩面，一飲而盡，換來司馬旭滿意的點頭和微笑稱好。
而后上前敬酒的，也都是司馬旭的子嗣，禮儀周到，恭謹謙卑，甚至有膽小怯懦者，說話語氣顫抖，瞻前而顧后，頗有些黃發(fā)孺子的氣質(zhì)，但祝詞都大同小異，過場而已。
與司馬旭同輩的地方封王，也就僅有司馬稷和司馬徽兩人，因此，緊隨其后的，便應(yīng)當是他們二人的祝詞了。
司馬稷瞪了一眼對面的司馬徽，端起酒樽，起身立于席案前，向著司馬旭行禮道：“臣弟恭?；市值桥R天下、執(zhí)掌江山，開天地生平、繁華強盛之氣息！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好！”司馬旭見罷，高興的擊掌而叫，接著道：“長沙王近年來，輔佐朕整頓江左，恢復(fù)吏治，有不世之功！”
說著，司馬旭也舉起酒樽，同司馬稷一起，一飲而盡。
看得出來，在對待子嗣封王和長沙王這位先帝封王上，司馬旭明顯更加禮重后者，而即便是作為嫡長子的司馬佑——未來的皇儲——也沒有和司馬旭一同舉杯暢飲的資格。
這其中，想必并不僅僅只是血緣輩分或年齡的原因。
司馬徽的手指撫弄著盛滿酒漿的銅制樽杯，看著司馬旭那頗為微妙的舉動，稍稍皺了皺眉后，才又恢復(fù)到原本似笑而笑的神情。
司馬稷坐定后，司馬徽才端起酒樽，慢慢從席案上站起，姿態(tài)謙恭的俯身行禮，道：“臣弟與皇兄之前多有誤會，今日請罪，恭祝大晉新帝登臨天下，祝陛下福澤四海，恩汲九州！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司馬旭臉上的笑臉慢慢斂了下去，變?yōu)橐环N不慍不怒的神態(tài)，皺著眉頭，清了清嗓子，才道：“越王呈上的王印及家譜，朕已查閱過了，沒想到，時隔數(shù)十載，你我兄弟二人還能相認，從前的恩怨都過去了，當下胡寇賊患不除，天下難安，北伐一事，越王居功至偉，朕還應(yīng)當多加封賞才是！”
說著，司馬旭的手握住了席案上的酒樽，卻沒有端起，而是想起什么一般，又松開了，接著道：“據(jù)朕所知，北伐大軍如今與肅甄胡寇相持于南陽以北一帶，應(yīng)當正是至關(guān)重要之時，為何你越王能有閑暇前來建康覲見呢？如此可有不妥？”
司馬徽抬頭看了一眼司馬旭，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眼神已從剛才的不悅完完全全轉(zhuǎn)變成了一種刺探審視的目光，帶著一種自上而下的壓迫和盛氣，令人頗為不適。
“啟稟陛下，北伐大軍雖然打著臣弟的旗號，但掌軍之人實為安書文將軍，軍中一切事宜，指揮調(diào)度，均有驃騎大將軍、中都護及各位裨將安排，臣弟既無舞弄刀槍之能，又無決勝千里之策，故而，此番隨軍出征，僅作為皇室象征，鼓舞士氣，犒勞嘉賞前線將士而已！”
司馬徽說著，抬起頭，露出一絲無奈的神色，自嘲似的道：“不怕陛下笑話，其實臣弟在與不在，對戰(zhàn)局并無實質(zhì)影響！”
對于司馬徽的這一番說辭，司馬旭顯然不滿意，雖說自蜀地叛亂以來，五營軍的掌軍人物的確是安書文沒錯，但誰人又沒聽過“虞公”的名號，而這虞公，不正是眼前的司馬徽嗎??？
更何況，當初洛陽被圍，先帝發(fā)詔五營軍，可是冊封的“亭南郡公虞徽”為楚西王，其中意味，難道還不夠明確？
但對此，司馬旭也不點破，只是繼續(xù)詰難道：“那依照越王看來，那安書文和五營軍對我大晉朝廷，可算得忠貞不二否？”
或許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又或許是本身說者就有意，司馬旭這一句話出口，竟使得原本還有些低音的朝堂霎時間靜謐了下來，所有人的動作都定格在了話出口的那一刻，目光齊齊聚向了上賓位的二人，就好似時間靜止了一般。
林瀟云警覺的掃視了一圈大殿內(nèi)的百官朝臣，握緊了手里的劍柄，他倒不擔心皇上會在如此場合下，對越王不利，他擔心的，是這些朝臣中依附于司馬旭或三公世族的死士，會借今日宴會，痛下殺手。
就在這一片寂靜的氛圍中，司馬徽沉穩(wěn)而厚實的嗓音毫不紊亂的響起：
“據(jù)臣弟所知，安將軍及手下的五營軍對皇上和朝廷忠心耿耿，對大晉江山真摯熱愛，對百姓蒼生親**善，絕對能堪此重任，匡復(fù)晉室河山！”
“哦？”司馬旭只是以懷疑的語氣應(yīng)答了一聲，而氣氛卻并無絲毫扭轉(zhuǎn)。
卻聽司馬徽接著道：“況且臣弟在南下建康之時，就已知曉，五營軍已奪下故都洛陽！故而，臣弟在此恭賀皇上登臨帝位之時，還要賀喜皇兄已收復(fù)祖宗之地！”
稍有停頓后，司馬徽才從衣袖中取出那一張肅甄部的和書，雙手奉上，以一種微不尋常的語調(diào)道：“此為肅甄部的乞降和書，洛陽已復(fù)，臣弟斗膽懇請陛下，不日還都洛陽，以壯我大晉國魂，揚我大晉軍威，驅(qū)胡虜賊寇于塞北大漠之外！”
“什么？”對于司馬徽的一番話，司馬旭顯然沒有過多準備，竟不由失聲：“五營軍已奪回洛陽了？”
“正是！”司馬徽仍然俯著身，點頭道。
宦者令識趣的從司馬徽手中接過那一紙和書，呈遞到司馬旭面前。
“洛陽已復(fù).......還都洛陽......”司馬旭雙手顫抖的看著和書上的小字及那紅得刺眼的肅甄王印，有些支吾的小聲重復(fù)著這句話。
而殿內(nèi)的百官，在短暫的停頓后，也終于反應(yīng)過來，瞬間炸開了鍋，驟時喧鬧起來。
“洛陽攻下了？祖宗之地奪回了......”
“可以回中原家鄉(xiāng)了......”
“驅(qū)逐賊胡，復(fù)我江山，看來指日可待啊......”
各種各樣感嘆和激動的話語充斥著整個大殿，甚至有胸懷天下、或企盼重歸故里者，情至深處，竟以袖拂面，借著酒勁，痛哭流涕起來。
而在這樣令人熱血而又感到凄涼的氛圍中，卻只見蘭左使沖著對面的御史中丞揚錚使了個眼色，對面也會意的點點頭，站起身來，邁開步伐，走至大殿中央，對著司馬旭俯身行禮，大聲道：
“北伐軍奪回九鼎赤縣，實乃陛下洪澤之福、萬民之幸！臣恭請陛下不日還都洛陽，如此，必揚我大晉國威，振我軍民之心，使天下同仇敵愾，收復(fù)河山，共退胡寇于長城之外！”
說罷，揚錚匍匐在地，行叩拜大禮，再次高呼道：“微臣懇求陛下還都洛陽！”
而這一聲高呼，也令大殿內(nèi)的百官情緒紛紛失控，緊接著，百官朝臣們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席位，高呼著“臣附議！”，依次跪拜在大殿中央，圍著大殿中央的那一尊銅鼎，占滿了原本空出來的一大方空地，也震顫著鼎內(nèi)的水面泛起了絲絲漣漪。
司馬徽聽罷，回過頭看了一眼匍匐在大殿內(nèi)的百官，似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
而王燮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卻頓時僵在了席案前，他自然知曉，還都洛陽一事，無論對于誰而言，都是一件莫大的喜事，他也不例外，他又何嘗不想在自己有生之年，還能漫步于故都洛陽的街頭巷尾呢！
但他心中無比清楚的是，在當今的時局下，還都洛陽無疑將為大晉江山帶來更為劇烈的動蕩，這是他絕不愿意看到的。
而這，也是葉凌絕不愿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