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宴抬起眼來，看了一眼圣位上的司馬旭，稍有斟酌后，才又接著道：“因此，微臣斗膽進言，罷黜王燮右丞相之職，另立賢者能人為相！”
聽柳宴說完，司馬旭又看了一眼仍舊低著頭，滿臉喪氣模樣的王燮，皺了皺眉，并沒有說任何答復(fù)柳宴的話。
“微臣以為不可！”
柳宴話音剛落不久，便又一名朝臣，握著玉笏從蒲席上站起身來，走至銅鼎前的柳宴身旁，對司馬旭行一禮后，看了一眼柳宴，接著道：
“微臣以為不可！柳左司所舉丞相的三條罪狀，真假暫且不論，就連究竟是罪行還是過錯，都有待商榷，怎能輕易提罷黜當(dāng)朝丞相一事！”
司馬旭聽聞，沖那名朝臣點點頭，道：“程錦，你接著說下去！”
程錦聽罷，再度躬身，接著道：“王氏宗族強占他人莊園土地，臣下作為戶曹長吏尚沒有聽說此事，不知柳左司從何得知？再者，就算王氏宗親強占土地，那也只能說明丞相作為一族長者，沒能管教好族民，是錯失而不是罪狀！”
“刻意打壓江東世族，更是子虛烏有，至于安插王氏宗親，營黨結(jié)私的罪名，請恕臣冒昧，柳左司你，還有廷尉署的柳肄柳司馬，都出自名門柳氏，是否閣下還要上奏彈劾柳太尉安插宗親，營結(jié)黨羽呢？”
“你......”柳宴被對方一番話堵得啞口無言，憤怒的瞪了程錦一眼，一拂衣袖，滿臉鐵青的將頭扭向了一邊。
程錦不去理會柳宴，只是接著道：
“而慕容質(zhì)子潛逃，微臣倒以為，此事正好暴露了慕容部的狼子野心，反而能讓吾等更加清醒的認(rèn)識當(dāng)前天下格局，并早作防范，避免了日后在不知情的境況下被慕容部倒戈一擊！因而，當(dāng)微臣聽聞此事時，第一反應(yīng)竟以為這是右丞相的刻意安排......”
“強詞奪理?。?！”
程錦說著，卻被殿內(nèi)的另一人打斷了，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位發(fā)須盡白的老臣手持玉笏，顫巍巍的從蒲席上站起身來，搖著不穩(wěn)的步伐，一邊走至大殿中央，一邊再度用那有些渾濁的嗓音高喊了一聲：“程長吏休得強詞奪理！”
那老臣行禮過后，用些許惋惜的目光看了一眼王燮，而王燮也抬起眼來，神情復(fù)雜的望了望對方一眼，便又沉下頭去。
“營黨結(jié)私，打壓江東世族，對此老臣不知其真?zhèn)?，不敢妄談！然慕容質(zhì)子潛逃，右丞相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程長吏非但不譴責(zé)彈劾，反而大舉稱頌，為其開脫罪行，老臣萬萬不敢茍同！”
司馬旭聽聞，贊許的點點頭，道：“謝荃，你說的有幾分道理，那以你之見，應(yīng)當(dāng)如何裁決此事呢？”
謝荃頓了頓，回道：“老臣雖然認(rèn)為右丞相王燮負(fù)有罪責(zé)，但也不贊同柳左司‘裁撤丞相，另立他人’之策！老臣以為，右丞相王燮輔佐陛下穩(wěn)定江南，雖有不世之功，然此次慕容質(zhì)子潛逃，蓋因其玩忽職守、大意麻痹所致，因而，罰俸一年，降爵一品，方能對朝廷及天下有所交代！”
蘭咎聽完謝荃的話，不禁暗暗點了點頭，心道：沒想到這朝中還有如此頭腦清醒之人，如此，便好辦許多了！
但司馬旭聽聞，則看著俯身的謝荃，冷冷笑了笑，道：“謝荃啊謝荃，你還真是手下留情??！”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謝荃聽聞，驟然冒出一身冷汗，連忙躬身賠罪道：“微臣只是公事公議，絕不敢夾雜半點私情，還望陛下明鑒！”
“行了！免禮吧！”司馬旭淡淡的回了一句，同時又望向了王燮，似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哦！對了，謝荃！”司馬旭轉(zhuǎn)頭，想起什么一般，接著對謝荃道：“朕聽聞你那小兒子才思敏捷，見識超群，甚至在同齡人中有‘再世臥龍’的名號！朕也曾多次派人欲招攬他入幕府為僚，都被他毫不留情的給拒絕了，什么時候，你把他給朕請到朝中來，朕定許他高官厚爵，好讓他全心全意的為朕出謀劃策！”
“多謝陛下隆恩！”謝荃俯身謝禮，然而又露出為難的臉色，道：“犬子能得到陛下的賞識，微臣倍感榮幸！只是犬子性格孤傲，又常常出言不遜，微臣擔(dān)心他少不更事，會惹怒陛下！”
“哎！”謝荃說著，長嘆了一口氣，接著道：“怪只怪微臣太寵愛這個小子了，才讓他性格如此糟劣！”
“也罷也罷！”司馬旭笑著擺了擺手，道：“你們謝氏人才輩出，也不缺這樣的能人賢士，你大兒子謝溫，在荊州處理事宜，也為朕分憂不少！”
“多謝陛下抬愛！”謝荃再度拜謝后，便又搖著蹣跚的步伐，回到了距王燮不遠(yuǎn)的蒲席處，艱難的坐定，與抬起眼來的王燮意味深長的相視一眼。
“微臣以為！”
在謝荃退下后，又一名朝臣手舉朝板，高呼上奏：“慕容質(zhì)子為才識不凡之輩，丞相王燮如此放任其逃回北方，無異于是放虎歸山，日后定成為大晉一患，因此，微臣諫言，罷免王燮右丞相之職，另立賢者！”
說罷，又是一名朝臣上前，接著道：“臣附議，若王燮能妥善解決此事，便留任相位，若不能，則另立賢者！”
“臣以為不可！如今江南方定，陛下剛剛登臨帝位，便罷免當(dāng)朝丞相，實為不妥，實為不吉，更有損陛下賢名?。 ?p> “臣也以為不可！王丞相見識不凡，且本分為民，多得僑姓世家和本地世族的擁戴，僅因此事而遭貶，微臣擔(dān)心對朝廷不利！”
......
大殿內(nèi)，百官就此事，幾乎起了爭執(zhí)，使得朝堂上異常的吵鬧，而司馬旭也對于百官放任不理，坐于圣位上，似乎旁觀著這一切。
因為，所有人都清楚，僅憑這樣一件事扳倒當(dāng)朝右相，是不可能的，但之所以柳氏將矛頭直指王燮，大力渲染，只是想讓這件事情看起來嚴(yán)重而已，以便能順理成章的罷免幾名王氏一派的官員，從而削弱王氏的在朝中的勢力。
葉凌和蘭咎對此也是心知肚明，因此并沒有急著上奏陳明意見，只是看著雙方各種各樣的駁斥與爭辯，而這也都被司馬旭看在眼里。
過了良久后，司馬旭才大聲的咳嗽了幾聲，示意朝堂中的百官安靜下來，而后，刻意詢問道：“蘭咎，你對此事有何諫言？”
蘭咎聽聞，手持朝板，邁步至大殿中央，俯身一禮后，道：“微臣以為，丞相王燮有過失！”
司馬旭看著蘭咎點點頭，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雖然有過失，但決不可輕言罷免！慕容質(zhì)子潛逃，負(fù)責(zé)統(tǒng)籌安排此事的右丞相的確擔(dān)有責(zé)任，然而，若陛下因此事裁撤王燮，陛下又打算用何人為相，來反制慕容部呢？又有何人有能力，來真的為陛下分擔(dān)憂慮呢？”
“因而，微臣以為，謝司徒所言有理，對王右相罰俸降爵，以示懲戒，并留任原職，將功折罪！”
司馬旭聽聞，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待蘭咎退下后，又接著問葉凌道：“葉凌！你怎么看？”
“微臣也以為，當(dāng)朝右相，不可輕易罷免，更何況，如今江南剛定，人心不穩(wěn)，尤要慎之又慎！”
葉凌剛說完，柳湛便起身，快步走著大殿中央，行禮后，不滿道：“臣有異議！”
葉凌自然能感受到柳湛話中的敵意，故而沒有任何要反駁辯論的想法，只是恭敬的后退三步，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蒲席上。
“僅因為是當(dāng)朝丞相，便不可輕易罷免？就因江南初定，便要縱容？簡直是豈有此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王燮雖為丞相，卻如此疏忽大意，致使慕容質(zhì)子輕易潛逃，危害大晉邦交，有失大晉國威，如此重罪，爾等還要包庇辯解，簡直是大逆不道，視天子顏面于無物！”
“而且，我還聽說，昨夜建康城內(nèi)各處駐軍，竟只認(rèn)相府律令，本太尉就想問一句，右丞相如此插手禁軍事物，究竟是何居心？謀反嗎？！”
柳湛大聲說出最后那三個字，竟使得朝堂之上驟然寂靜，百官面面相覷，紛紛倒抽一口涼氣。
說王燮有謀反的居心，他們自然不信，但城內(nèi)駐軍本應(yīng)聽從太尉府的調(diào)度，而昨夜卻出現(xiàn)那樣的情況，這的確是很大的越權(quán)了，難怪柳湛的言辭會如此激烈。
說完，柳湛對圣位上的司馬旭俯身行禮，語氣憤慨的接著道：
“因此，臣諫言！對內(nèi)罷免王燮右丞相一職，整頓城內(nèi)禁軍，對外即刻降旨慕容部，勒令其再度遣送一名公子，前來建康為質(zhì)！”
司馬旭聽聞柳湛的諫言，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滿意的點點頭，道：“太尉說得有理！”
但隨即他沒有接著說下去，而是轉(zhuǎn)頭對一旁的司馬稷道：“端親王覺得如何？”
司馬稷些許尷尬的笑了笑，道：“臣弟以為，此事陛下自有圣裁，臣弟之愚見，還是不要拿出來顯擺了吧！”
司馬旭聽聞，也是笑著滿意的點了點頭，而后扭頭又問道：
“譽親王呢？”
司馬徽聽聞，一臉嚴(yán)肅的俯身行禮后，道：“臣弟之見，當(dāng)朝右相，不可輕易罷免，還望陛下三思！”
司馬旭聽聞，同樣是點了點頭，但眉頭卻慢慢皺了起來。
“王燮！你有何要辯解的嗎？”
終于，在大殿沉默了良久后，司馬旭還是將目光定格在了右丞相王燮的身上，沉聲問道。
王燮聽聞，本就沮喪的臉更加陰沉，搖搖晃晃的起身，簡單整理了一番有些散亂的白色胡須，慢步蹣跚的走到了大殿中央，在百官矚目下，艱難的俯身行禮后，滄桑道：
“老臣一時疏忽，致使慕容質(zhì)子潛逃北方，損害大晉國威，陷大晉邦交于艱險之中，更有失于天子顏面、朝廷權(quán)威，臣之罪責(zé)，足稱禍國殃民......”
王燮停住了，似乎在猶豫，又或許實在是心中不甘，良久后，方才下定決心一般，抬首用那顫抖的渾濁嗓音接著道：
“臣愧對于陛下隆恩，愧對于大晉江山......臣自知罪行深重，自請辭去右相一職，以謝天下......望陛下......開恩......”
王燮說完，大殿內(nèi)的百官一時間無不是瞠目結(jié)舌，就連一直言辭激烈的柳湛都目瞪口呆的怔在原地，許久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這......”
“怎么會這樣......”
“這可如何是好啊......”
短暫的沉寂之后，朝堂之內(nèi)即刻泛起了波瀾，百官朝臣面面相覷，紛紛難以接受的議論開來。
司馬徽和蘭咎聽聞，也是十分不解的相視一眼，又不約而同的望向了仍俯身在大殿中央的王燮，始終想不明白為何王燮會主動請辭。
而司馬旭見狀，也是愣了一愣，良久后才反應(yīng)過來，臉色復(fù)雜的點了點頭，待大殿內(nèi)安靜些許后，鄭重其事的道：“右丞相何必如此，我大晉江山還要多多仰仗右相才是！”
“臣已年老體衰，才會干出如此糊涂之事，臣愧對于江山社稷，愧對于陛下，還望陛下恩準(zhǔn)！”
兩人又走了一番三請三辭的過場后，司馬旭的眼角也露出一絲輕松的神色，故作沉重的道：
“既然右丞相請辭......”
然而，說到一半，司馬旭又頓時停住了，右手有些不安的握緊了龍椅上的龍頭扶手，隨后又顫抖著慢慢松開，接著道：
“既然右丞相請辭，那朕便不再強留，準(zhǔn)你王燮告老還鄉(xiāng)了！”
這一句話出口，大殿內(nèi)再度掀起了更大的風(fēng)波，甚至不時有朝臣不顧禮制，呼天嗆地的上奏道：
“不可！陛下不可??！”
“如此舉動，實為胡寇之福，陛下三思??！”
但司馬旭并沒有理會這些，而是向一旁的宦者令揮了一下手，示意他按禮制辦事。
宦者令接旨后，便親自端一覆有金色飾龍錦布的檀木面案，恭敬的小步邁至大殿中央，彎下身去，恭敬的將面案遞伸至王燮跟前。
王燮看了看身前的面案一眼，無比沮喪的搖了搖頭，又長長呼出一口濁氣，然后顫巍巍的將別在腰間的相印取下，莊重的將其放置在面案上，用手輕撫一下，將其理順。
接著拔下頭上那一根象征著權(quán)貴的玉制發(fā)簪，并取下飾銀相弁，一并放在了案面的相印旁，露出了那一頭的白絲和如雪般的整潔發(fā)髻。
宦者令恭敬的后退三步，然后轉(zhuǎn)身將面案端至了司馬旭身前的圣位席案上。
司馬旭默默看著這一切，臉色一時陰一時晴，直到相印被端至身前，仍然顯得猶豫不決。
而王燮卻反倒豁達了一般，跪下身去，對司馬旭行了三叩之禮后，站起身來，立于大殿中央，又對著百官拱手俯身，行一禮，而后便邁著雍然的步伐，在滿朝文武復(fù)雜多樣的注視之下，踏出了大殿，向著宮門遠(yuǎn)去。
王燮出了大殿不久，司馬旭便沒有了心思去聽那些朝臣的上奏諫言，臉色復(fù)雜的宣布了退朝，大踏步的向著后殿的方向而去。
而對于其他被彈劾的朝臣，也自然不了了之了，沒有了后續(xù)的懲罰。
畢竟王氏在朝中的主心骨倒了，那些小魚小蝦也翻不起浪來，留在朝中反而能安撫一番王氏，不至于激起突變，而且對于柳氏和周氏的遏制，作用還是相當(dāng)大的。
而葉凌也在散朝后，心中忐忑不安，循著王燮離開的方向急急的追了上去，不過，好在王燮腿腳不算利索，沒有走遠(yuǎn)，因而，未出宮門，便被葉凌追上了。
“昌皓兄！昌皓兄！昌皓兄且留步！??！”
“昌皓”是王燮的字，因為王燮辭去了相位，在宮廷內(nèi)，葉凌不便再以官職相稱，只能直呼其字，讓對方停下腳步。
王燮聽聞，停了下來，轉(zhuǎn)頭見是葉凌追來，復(fù)雜一笑，道：“不知葉公有何事?。俊?p> 葉凌在王燮身前五步停住了腳跟，喘一口粗氣，稍稍平復(fù)一些后，道：“昌皓兄為何要辭去相位？何至于此?。磕汶y道不知，你這番舉動，于大晉朝廷而言，或?qū)⒏硬焕麊幔俊?p> 王燮立于宮門處，任由寒風(fēng)吹刷著他兩鬢的白發(fā)和一尺白須，半響沒有言語，最后只是苦笑了笑，道：“葉公所言，老夫都知曉，只是，老夫亦有難言之隱，不得已而為之！”
正說著，司馬徽領(lǐng)著蘭咎和林瀟云也跟著葉凌身后，來到了宮門處，而王燮見了，一一恭敬的俯身行禮道謝。
葉凌見王燮如此答復(fù)自己，便也只能嘆氣搖搖頭，沒有再接著追問下去，然而，蘭咎卻一直有所懷疑，見此時正有機會，便向王燮求證道：
“在下一直不明白，自禮宴之后，想必丞相大人早已知道那慕容閣非尋常之輩，為何還沒有行動，仍然將其安置在宴氏府邸，敢問您原先是有其他考慮嗎？”
王燮聽聞，似有些淡然的笑了一笑，道：“老夫已辭去相位，蘭中書還是不要再如此稱呼老夫了吧！”
稍稍頓了頓，王燮長嘆了一口氣，眼神有些沮喪的望著遠(yuǎn)方，接著道：“蘭中書見笑了，老夫哪能有什么其他考慮！”
“哎......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自取其辱而已......”
王燮嘆著氣說完后，雙眼無神的搖搖頭，對司馬徽一行四人再度俯身行禮，道：“老朽府中還有些家事要處理，先行告辭了！”
言罷，王燮轉(zhuǎn)過身，向著宮門外而去，最后留給四人一個艱難蹣跚、發(fā)髻凌亂的狼狽背影......
而司馬徽望著王燮離開的方向，又回憶了良久之后，終于眉頭越皺越深，再度重復(fù)一句“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后，方才長舒一口氣，嘆然道：“王燮啊王燮，你沒有說實話！”
司馬徽的一聲低嘆林瀟云并沒有聽清，于是問道：“義父，出什么事了嗎？”
司馬徽則搖了搖頭，道：“沒事！”
停頓了些許，才又道：“只是覺得，該回江北了......”